6.莫漫求真佛
莫漫求真佛,真佛不可见。
妙性及灵台,何曾受薰炼?
心是无事心,面是娘生面。
劫石可动摇,个中无改变。
这首诗谈的是“自见本心,自成佛道”(《坛经•付嘱品》)的主旨。
“莫漫求真佛,真佛不可见。”“真佛”,指自己的本心,即每个人都有的纯真佛性。佛教认为,人的本心本是纯洁无邪的,只是受了外在的“客尘烦恼”的蒙蔽,才隐没在污浊之中,因此要使迷惘的人生转化为觉悟的人生,就必须恢复清净的本来面目。佛教的法相宗主张阿赖耶识因受外界事物的熏习,成就业种而使人在六道轮回不已,要想获得解脱,必须通过修习,转染为净。佛教的北宗禅法,则主张对心灵这面镜子,“时时勤拂试,莫使有尘埃”。作者在这里,运用的却是慧能大师所开创的南宗禅,徒喝一声:不要徒劳无益地“求”什么“真佛”,因为“真佛”本来就安处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怎么可能通过向外寻求来得到呢?
“妙性及灵台,何曾受薰炼?”这是对上两句的补充。“妙性”和“灵台”,这里指的都是人的未经受外物蒙蔽的本心,即真如佛性,它是不曾受到客尘烦恼的“薰炼”,而失去原本的光明的。它原本就赤洒洒净裸裸光灿灿地袒露在那里的。“心是无事心”,这种不受任何拘束的空灵与自由的心,没出生前就已存在。“面是娘生面”,这个本来面目,天真独朗,不为后天而改变。
“劫石可动摇,个中无改变。”这两句是对上文进一步的深化。“劫石”,佛经中指极大的石头,或方广四十里,或方广八十里,或方广八百里。佛经上说,用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天衣,每隔无限长远的时间来拂拭这石头一次,等到经拂拭得消失时,才是一小劫、一中劫、一大劫。劫石动摇,指极其长远的时间。诗中用的假设句说,不论经历了再长远的时间,,真如自性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这常清净的佛性,永远存在,永不变化。既然“佛性常清净,何处惹尘埃”,又哪里会受什么“薰炼”,又何必去外求才能得到呢?
这首诗宣扬直指本心、本心即佛,与南宗禅思想实出一辙。
寒山子是唐代的著名的诗僧,但他的身世至今还是个谜。他的姓名、籍贯、生卒年均不详。他早年曾经为官,因仕途坎坷,遂周游四方,后来隐居天台翠屏山。其地幽僻寒冷,故名寒岩,“寒山子”也因此得名。寒山子喜爱吟诗作偈,每有诗句,即题于石间、树上,与台州国清寺封干、拾得为友。他的诗现存三百余首,机趣盎然,多抒写山林景致、隐逸情趣,写景清新,意境幽奇,佛心禅韵尽摄其中,是最有影响的诗僧之一。
1.欲得安身处
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
微风吹幽松,近听声愈好。
下有斑白人,喃喃读黄老。
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
日本的白隐禅师曾提醒修行僧:“寒山虽佳境,易见而悟难。”人们对寒山诗中所写的景色百看不厌,但对它所象征的禅机,却很难捕捉得到。寒山的诗,往往含有不能用语言文字来表达的深义。
“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要想得到使心安宁的去处,寒山永远是个好地方。句中的安身实指安心。因为如果是世俗意义上的安身,那么通常的选择是繁华都市、高堂华厦,而不是毫无遮蔽的寒山了。相反,安心最佳的选择却正是寒山。在禅者看来,安身即是安心,因为作为一个禅者,他的身心永远是一致的。为什么安身、安心的最好场地是寒山呢?下两句便点出了个中奥秘。
“微风吹幽松,近听声愈好。”微风抚拂幽松,愈靠近去听的话,就愈能感受到其美妙之处。轻微的山风,吹拂着幽静的松林,发出喃喃细语般微妙的天籁,一般人很难觉察得到。只有把心中的杂念抑制下去,使心完全处于放松的状态,才能聆听得到。愈接近幽松,就愈能把自己和松声结合在一起,听的人和被听的声音、主体和客体全然融合在一起。然而此时,松仍是松,我仍是我,松和我还是两种个体。禅者能感受到这相互涵容而又各自独立的境界,是因为他能够放开固执于“自我”的心。这种心若能够放弃,就能领悟到“幽”的奥秘。微风松语,正是康德所醉心的“无主题的音乐”,它能使人彻底净化,达到自由、无心的极致。而这,也正是艺术、人生、哲学的极致。
“下有斑白人,喃喃读黄老。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在浓密的松荫下,有位头发斑白的老人,喃喃地念着黄老之书。他已经十年没有回到世俗的家,如今,连以前来这里的路,也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因他潜心于心的故乡寒山,而浸淫于不断的悟道之中。并且一旦悟道,以前藉以悟道的一切途径都已不再必要。有谁过了河,还把船背在身上呢。
2.不见朝垂露
不见朝垂露,日烁自消除。
人身亦如此,阎浮是寄居。
切莫因循过,且令三毒祛。
菩提即烦恼,尽令无有余。
《金刚经》里有一段很著名的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复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段话极为形象地说明了人生的短暂无常。
此诗一开始便将一幅鲜明的无常景象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你看那早晨的露水,太阳一出来立即就干了。人的生命也是如此的短暂,在这个阎浮世界上,只是短暂的寄居而已,期限一到,就要投入轮回业报去了!
浑浑噩噩的世人,很少认识到生命的短暂,他们要么拼命地纵身欲望之流,贪图享乐;要么无所事事,饱食终日。禅者则相反,他们深知“人身难得今已得”的可贵,深知“人命在呼吸间”的匆遽,深知“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的紧迫。因此,他们“切莫因循过,且令三毒祛。”切不可随波逐流,胡里胡涂地度却此生,而要破除那困惑生命、使身心永远不得安宁的三毒。“三毒”就是贪欲、嗔恚、愚痴,也就是使人沉沦于生死轮回的“无明”。《大智度论》卷三说:“我所心生故,有利益我者生贪欲,违逆我者而生嗔恚。此结使不从智生,从狂惑生故,是名为痴。三毒是一切烦恼之根本,悉由吾我故。”三毒是我们最大的心病(《止观》五:“四大是身病,三毒是心病”),正如《涅槃经》所说的那样,“毒中之毒,无过三毒。”灭除了三毒之后,心灵才能澄明无瑕,彻证菩提。
“菩提即烦恼”,菩提与烦恼似乎是对立的,但以佛教般若空观的观点来看,菩提也就是烦恼。因为涅槃界与现实世界本来不二,都是佛法的体现。我们要想在现实世界中获得涅槃,就必须在烦恼中体证菩提。所以,“菩提烦恼不二”,“五欲贪嗔是佛”,“烦恼即是菩提,净花生于泥粪”。《维摩经•入不二法门品》说:“明无明为二,无明实性即是明,明亦不可取,离一切数,于其中平等无二者,是为入不二法门。”《诸法无行经》下亦曰:“贪嗔之实性,即是佛法性;佛法之实性,亦是贪欲性。……菩提与贪欲,是一而非二!”《坛经•般若品》也说:“烦恼即菩提!”因为万法尽是自性,“万法”的本身都是“真如”、“法性”,所以,烦恼的本身也就是菩提。并且更进一步,不论是烦恼也好,还是菩提也好,站在禅悟的立场上,都要将它们一起消泯无余。因为禅悟的境界,“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成病。”(《传灯录》卷七《惟宽》) 只要一有开悟的意念,又与悟失之交臂了。
3.自乐平生道
自乐平生道,烟萝石洞间。
野情多放旷,长伴白云闲。
有路不通世,无心孰可攀。
石床孤夜坐,圆月上寒山。
每个人都有他所追求的理念,也就是“道”。这个“道”是他终生孜孜以践,支撑他整个生命的力量。并且,也正是这个道,给他带来了无限的乐趣与自豪。只是,这个“道”到底是什么?它不便用语文语言文字来界定,然而,在禅者的生活中,我们不难感受到它的存在。烟雾迷蒙中的青萝,青萝掩映着的石洞,乃是道心滋长的最好环境。在这里,疏野的性情在这里正好可以得到充分舒展,放旷的品格也不会招致别人的议论。他的心和白云一样,充满了安闲自如的情趣。白云纯洁无瑕,随风变灭,舒卷自如,正是禅者心地明洁、毫无挂碍、自然适性的外在表现。
诗的后半部分继续写放旷的闲趣。山中当然有路,然而这条路通向的,乃是更为曲折深邃的幽处,而不是繁华喧嚣的人世。心似孤云无所依,悠悠世事何须觅?既然禅者像白云那样的无心,还有什么东西能困扰他?佛教常将人心喻为猿猴,说这只猿猴喜好攀援外物。而对于调顺了心猿的禅者来说,尘世的任何能够惑乱心神的东西,如功名富贵美色佳肴之类,他都不屑一顾,不去“攀援”。因为坐禅之时,他早已净化了自己。“石床”,石制之床。僧人常于其上坐禅。贾岛《赠无怀禅师诗》有“禅定石床暖”之咏。在石床上,他一人彻夜坐禅,虽然“独”,但这绝不是孤独,而是独坐大雄峰式的孤标独立。你看,一轮又圆又大、又清又亮的月亮,正透过蒙蒙的清泠的山间夜雾,缓缓地从容地升上寒山,向石床上的禅者洒下一片清辉。寒山经常以明月来象征他的禅心:“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月亮圆满而硕大,清光四溢,正象征着禅心的圆满自足、澄澈无瑕。此诗以景收结,所展的是无言之境,也是最高深的禅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