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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renren

[说说布施网] 禅 宗 诗 歌 境 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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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4-14 22: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三、“随波逐浪”的诗禅感悟

    对“随波逐浪”,云门宗释为:1“春生夏长。”《五灯》卷15《西禅钦》2“辩口利舌问,高低总不亏。还知应病药,诊候在临时。” 同上《普安道》3“船子下扬州。”同上卷16《慧通》4 “有时入荒草,有时上孤峰。”同上《元妙》5“阔。”同上卷15《文庆》
    “随波逐浪”从上引云门宗禅人的阐释来看,既有春生夏长、船子下扬州的随缘适性,又有应病与药、擒纵予夺的随机接引。它们的共同特点都是“阔”,随缘天地宽,应机天地阔,由此生发出随缘适性、随机接引的美感特质。
    1.随缘适性
    云门宗“有时孤峰顶上啸月眠云,有时大洋海中翻波走浪,有时十字街头七穿八穴”《五灯》卷16《?耆山宁》。 表示随缘适性的禅诗,以散圣《西来意颂》为代表:
    因僧问我西来意,我话居山七八年。草履只栽三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涧长流上涧泉。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床前。《五灯》卷15《散圣》
    “‘草履只栽三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盖谓平常心是道,饥来吃饭,困即打眠之意。……‘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窗前’,以白云喻‘色界’,明月喻‘自性’清净,参透色界,方诸翳尽去,本性清净,圆融顿现,如明月一轮,当窗朗照也。”《禅学与唐宋诗学》第254页。  这首诗的精髓,是 “但自无事,自然安乐,任运天真,随缘自在”《五灯》卷15《化城鉴》。 云门宗对随缘任运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境界尤为看重:“枕石漱流,任运天真。不见古者道,拨霞扫雪和云母,掘石移松得茯苓。”同上《慧远》云门宗将“长连床上吃粥吃饭”作为“十二时中”应有的“用心”同上《赵横山》, 将“光剃头,净洗钵”作为“十二时中”应有的“履践”同上《铁幢觉》, 将“早朝不审,晚后珍重”作为“平常心”同上《澄远》, 都反映出云门宗佛法就在日用之中的感悟。这是一种简单化纯一化到极点的生活。“放却牛绳便出家,剃除须发着袈裟。有人问我西来意,拄杖横挑罗哩罗。”同上《令滔》在无意义、无音韵的曲调中,流露出最深邃的意义和最圆整的韵律。
    对随缘自适的生活方式,云门宗禅诗通过饥餐困眠的隐士、自得其乐的渔人、快乐无忧的牧童来表现:“云居不会禅,洗脚上床眠。冬瓜直缍侗,瓠子曲弯弯。” 《五灯》卷15《晓聪》“饥餐松柏叶,渴饮涧中泉。看罢青青竹,和衣自在眠。”同上卷16《清满》“旋收黄叶烧青烟,竹榻和衣半夜眠。粥后放参三下鼓,孰能更话祖师禅。”同上卷15《齐岳》直者任他直,曲者任他曲,饥餐渴饮,纯乎天运。“有工贪种竹,无暇不栽松”同上《含匡》, 则堪称任运天真的隐士风范。“渔翁睡重春潭阔,白鸟不飞舟自横”,则以渔人息却机心,酣睡于浩渺春潭,沉醉在天地恬静之中的景象,传达出参禅者机心全泯洒脱安详的悟心同上卷16《择要》。 云门宗禅诗中的牧童形象,更是随缘自适、快乐无忧的范型:
    雨后鸠鸣,山前麦熟。何处牧童儿,骑牛笑相逐。莫把短笛横吹,风前一曲两曲。《五灯》卷16《守恩》
    寒气将残春日到,无索泥牛皆勃跳。筑着昆仑鼻孔头,触倒须弥成粪扫。牧童儿,鞭弃了,懒吹无孔笛,拍手呵呵笑。归去来兮归去来,烟霞深处和衣倒。 同上《应圆》
    不用求真,何须息见?倒骑牛兮入佛殿。羌笛一声天地空,不知谁识瞿昙面。 同上《慧光》
    这是一幅野趣牧牛图。在成熟的秋季或和暖的春天,新雨鸠鸣,秋山麦熟,烟霞深处,天地空明。牧童们嬉笑相逐,和衣眠云,倒骑牛背,不识佛祖,无妄无真,与“无索泥牛”、天然野趣浑成一体,随缘任运,一片化机。
    2.对机接引
    圆悟解释“随波逐浪”说:“若许他相见,从苗辨地,因语识人,则随波逐浪也。”《人天眼目》卷2云门宗人一方面注意斩断语言葛藤,不立文字,一方面又顺应学人的根机运用语言接化,所谓“山僧不会巧说,大都应个时节” 《五灯》卷16《法秀》。 云门曾举玄沙示众语:“诸方老宿尽道接物利生,忽遇三种病人来,作么生接?患盲者拈槌竖拂他又不见,患聋者语言三昧他又不闻,患哑者教伊说又说不得,且作么生接?若接此人不得,佛法无灵验。” 有僧请教云门,云门说:“你礼拜着。”僧人礼拜起来,云门以拄杖便挃,僧人退后,云门说:“你不是患盲。”又唤他近前,僧近前,云门说:“你不是患聋。”又竖起拄杖问:“懂了么?”僧人回答:“还不懂。”云门说:“你不是患哑。”僧人言下大悟《古尊宿》卷16《文偃》。 可见云门对机接引时活泼无碍、机轮圆转的风致。缘密《委曲商量》云:
    得用由来处处通,临机施设认家风。扬眉瞬目同一眼,竖拂敲床为耳聋。 《古尊宿》卷18附缘密颂
    适应学人的根机而施行的种种方法手段“临机施设”,像“扬眉瞬目”、 “竖拂敲床”这类禅机接引,都是为了不明大法者“耳聋”权且设立的方便而已。云门宗对参学者应机说法,十分注意根据不同的对象采取不同的教学方法, “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叶梦得《石林诗话》上。 云门示众云:“药病相治,尽大地是药,那个是自己?”《碧岩录》第87则尽大地无不是法,宇宙全体都是法,物物全真,头头显露。药病相治,是为了方便施设。在云门宗禅人看来,世尊四十九年说法,都还只是应机示教,应病与药,是根据对象不同而采取的施设手段,还不是根本法的直示。圆悟说:“药病相治,也只是寻常语论。你若着有,与你说无;你若着无,与汝说有;你若着不有不无,与汝去粪扫堆上,现丈六金身,头出头没。”同上僧问云门什么是超佛越祖之谈,云门说:“蒲州麻黄,益州附子。”蒲州麻黄,益州附子,都是道地的药材,云门意为要回答什么是超佛越祖之谈,得看具体情况,对症下药。禅宗语录中,对 “什么是祖师西来意”、“什么是佛”之类问题的回答,千奇百怪,不但每一个禅师的回答互不相同,而且同一禅师对不同学人的回答也互不相同,甚至同一禅师对同一学人的回答也先后不同,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随波逐浪不主故常的接机特色。
    “云门三句”虽然各有其强调的重点,但这仅是方便权宜,云门同时又强调 “一镞破三关”,其示众答问,往往出以一字或一句,而在一字或一句中,又含有“三句”之意,故圆悟谓“云门一句中,三句俱备,盖是他家宗旨如此” 《碧岩录》第6则, “云门大师,多以一字禅示人。虽一字中,须具三句” 同上。 “一句中具三句,若辨得,则透出三句外”同上第27则。 圆悟还以云门“钵里饭桶里水”为例,说“云门有斩钉截铁句,此一句中具三句” 同上第50则。 云门法语可充分印证这一点。如云门用“花药栏”表示清净法身,既表露了清净法身遍于一切处,大道无所不在,是涵盖乾坤的第一句;又是对学人清净意念的断除,是截断思维之流的第二句;同时又是对机接引,是随波逐浪的第三句。再如云门用“蒲州麻黄,益州附子”来回答什么是超佛越祖之谈,也反映了一句中具有三句的特色。蒲州产麻黄,益州产附子,药性不同,需要对症下药,正如禅师应学人根机的不同而对机接引,是随波逐浪的第三句;这些药材,蒲州、益州处处皆有,是涵盖乾坤的第一句;麻黄附子,都是平凡普通的药材,是用平凡截断奇特的第二句。又如云门用“日日是好日”截断学人 “十五日已前”、“十五日以后”的分别念,是截断众流的第二句;又含有精神上的无牵无挂,即物明真,既是涵盖乾坤的第一句,也是随缘适性的第三句。牧童诗侧重点在随缘适性的第三句,也含有涵盖乾坤、截断众流的第一句和第二句。又如志璇的诗:“瘦竹长松滴翠香,流风疏月度炎凉。不知谁住原西寺,每日钟声送夕阳。”《五灯》卷16《志璇》既有松竹风月钟声夕阳皆菩提的第一句,又有全然忘机超越物我的第二句,又有日日是好日随缘适性的第三句,同时,它又不是三句中任何一句所能包括得了的,跳出三句外,不在阶级中,从而呈现出脱落身心、廓尔忘言、清机自远的澄明悟境。由此可见,一即三,三即一。云门三句的诗禅感悟,通过诗歌形象表现出来,形成了山水真如、日用是道、水月相忘、阻绝意路、意象对峙、随缘适性、对机接引的美感特质,为禅林诗苑增添了一笔丰厚的精神财富。
 楼主| 发表于 2011-4-14 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法眼宗禅诗

    在中国禅宗五家中,最为晚出的是法眼宗。由于它的开创者文益885~958圆寂后,被南唐中主李璟谥为“大法眼禅师”,后世遂称此宗为法眼宗。法眼宗在宋代初期极其隆盛,后来逐渐衰微。到了宋代中叶,法脉即告断绝,其间不过一百年。法眼文益与云门文偃同为五代时禅宗内最杰出的大师。法眼的法嗣有六十三人,以天台德韶891~972为上首。法眼宗的宗风很有特点, “简明处类云门,稳密处类曹洞。其接化之言句,似颇平凡,而句下自藏机锋,有当机觌面而能使学人转凡入圣者”。正果法师《禅宗大意》,见《禅宗历史与文化》第196页,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文益参地藏院罗汉桂琛而得悟。其悟道因缘,对他禅学思想的形成有很大影响:
    过地藏院,阻雪少憩。附炉次,藏问:“此行何之?”师曰:“行脚去。” 藏曰:“作么生是行脚事?”师曰:“不知。”藏曰:“不知最亲切。”又同三人绍修、法进举《肇论》至“天地与我同根”处,藏曰:“山河大地,与上座自己是同是别?”师曰:“别。”藏竖起两指,师曰:“同。”藏又竖起两指,便起去。雪霁辞去,藏门送之,问曰:“上座寻常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乃指庭下片石曰:“且道此石在心内?在心外?”师曰:“在心内。”藏曰:“行脚人着甚么来由,安片石在心头?”师窘无以对,即放包依席下求决择。近一月余,日呈见解,说道理。藏语之曰:“佛法不恁么。”师曰:“某甲词穷理绝也。” 藏曰:“若论佛法,一切见成!”师于言下大悟。
    这则悟道因缘,对文益禅学思想有很大影响,形成了“般若无知”、“一切现成”的法眼宗风,并生发了与之相应的法眼宗禅诗美感特质。

    一、“般若无知”的诗禅感悟

    在法眼文益悟道因缘中,“不知最亲切”最有意味。其理论基石,是“般若无知”。东晋僧肇的《般若无知论》指出,般若“圣智”和通常人的认识 “惑智”有本质不同。通常人所讲的知,是对现象界片断的、虚幻的对象的认识,而现象界本身则是虚幻不实的。惑智用来认识、分析现象界,它承认主客观的存在,承认逻辑思维、推理作用;而般若则是神秘的直观。般若不同于惑智,它无知而无所不知,是洞察一切、无所遗漏的一切知,是最全面最高的智慧。它观照的对象不是任何具体的客观事物,而是无相的真谛,观照活动不需要经过任何感觉思维,不必借助任何语言、文字。参任继愈《汉唐佛教思想论集》第380~381页,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般若无知论》指出,般若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知识、见闻。“夫有所知则有所不知。以圣心无知,故无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故经云:‘圣心无所知,无所不知。’信矣。是以圣人虚其心而实其照,终日知而未尝知也。”真谛的特性是大全,对于大全,任何世俗之知都仅能知其部分,在知的同时势必会出现不知,而圣人无知,不进行世俗的感知,所以可避免世俗之知的片面性。佛教圣人使自己的心境保持虚静,使自己的洞察力保持敏锐,虽有认识活动,却不是世俗之知,而是神秘的直觉:“圣智之用未始暂废,求之形相未暂可得。故宝积曰:‘以无心意而现行。’”般若没有一刻不在起作用,但它乃是《维摩经》所说的以无意识的活动为活动,如果从形相上去寻求它,那是永远寻求不到的。“是以智弥昧,照逾明;神弥静,应逾动。”智越不起作用,它的观照作用就越强;精神越寂静,它对外界的反应越主动。僧肇还引用《维摩经》中宝积菩萨“无心无识,无不觉知”之语,来说明取消心意、取消知识,反而无所不知、无所不察的般若直观的特性。“般若无知” 的宗风,生发了法眼宗禅诗色相全泯、触目菩提、直觉意象原真地呈显的美感特质。
    1.色相俱泯,触目菩提
    般若无知,“不知最亲切”,由世俗之知升华到般若的无知,即是参禅最亲切的悟入之处。《从容录》第20则天童颂:“而今参饱似当时,脱尽廉纤到不知。任短任长休剪缀,随高随下自平治。家门丰俭临时用,田地优游信步移。三十年前行脚事,分明辜负一双眉。”  法眼宗认为,般若之知贵在当下顿悟,不容拟议思维。“问:‘圆明了知,为甚么不因心念?’师曰:‘圆明了知。’” 《遇臻》。按:法眼宗禅语,较集中地收录于《五灯》卷10。本章所引凡仅注篇名者,均见该书该卷。  不因世俗心念进行的观照活动,即是圆明了知,即般若的无知之知。“摩诃般若,非取非舍”《清耸》,般若观照是神秘的直观,所以不可取舍,“思量不及。设尔思量得及,唤作分限智慧”《匡逸》。思量而得的知,只是部分的、有限的、不连贯的世俗之知。在开井劳作中,井眼被沙子所塞,文益借以启迪弟子说,泉眼不通被沙碍,道眼不通被眼碍。指出世俗的观物方式如同沙眼,障蔽了自性,只有超出世俗之知的无知道眼,才能够洞观万象。学僧问延寿如何会取永明家风,延寿说:“不会处会取”,“牛胎生象子,碧海起红尘”《延寿》。 “不会处会取”正是般若无知而无不知的精譬表述,牛象海尘超越了思量取舍,纯粹是直观之境。僧问什么是延寿禅法的玄妙之处,延寿作偈以答:
    欲识永明旨,门前一湖水。日照光明生,风来波浪起。同上
    人人门前皆有一湖水,这就是清纯无染的自性。自性不被惑乱时生起的直觉观照,即是般若无知,犹如日照湖面,水日相鲜,光辉明洁;当运用世俗之知时,自性遭受惑乱,犹如湖水不再平静,波翻浪涌,映照在其中的景象也支离破碎,人对万物遂失去了澄明感应。法眼宗对般若无知有深邃的领悟:“法身无相,触目皆形;般若无知,对缘而照。一时彻底会取好!”《德韶》基于对世俗之知与般若无知之不同情境的充分体认,法眼宗首先注重对世俗之知予以彻底的清除。
    清除了知见之后,山水自然呈现于观照主体的,已不是外在的色相,而是观照者内在的真如佛性之美。摒除世俗之知,观照主体泯除了心念意识,水月身心,通体澄明。此时豁开慧眼,洞观万象,所见所闻悉是真如自性的流露,由此形成了法眼宗禅诗色相俱泯、触目菩提的美感特质。
    色相俱泯植根于即色即空,《五家宗旨纂要》以“闻声悟道,见色明心”来概括法眼宗风。延寿说:“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心;色不自色,因心见色。故经云:见色即是见心。”《宗镜录》卷1此处所说的 “色”是指没有自性的幻色。幻色不碍真空,真空不碍幻色。观空非断空,举体是幻色;观色非实色,举体是真空。色空无碍,空有一如,即可摆脱一切情尘欲累,从而领悟到佛法一切现成,头头显露,在山水自然之中,都呈露着真如。文益指出,“离声色,着声色;离名字,着名字”《法眼录》。 识心达本源,并不是在声色形相之外追求禅悟,如果想摆脱“声色名字”,别求真实,反而是执着了“声色名字”。一切声是佛声,一切色是佛色,因此不必舍弃“声色名字”,而要在“声色名字”中见到佛性:“森罗万象,是善财之宗师;业惑尘劳,乃普贤之境界。”《道恒》业惑尘劳,日用是道;森罗万象,见色明心。本先《见色便见心》颂云:
    若是见色便见心,人来问着方难答。更求道理说多般,孤负平生三事衲。 《本先》
    见色“便”明心,必须直下顿悟,所以不能思量计较,“炟赫地显露,如今便会取,更不费一毫气力”《智筠》。 如果拟议思维,即与真谛相悖。
    幻色非真色,菩提性宛然。色相俱泯之时,触目无非菩提。故法眼宗指出,山水自然都是佛性的显现,应当用澄明襟怀来感应:“幽林鸟叫,碧涧鱼跳。云片展张,瀑声鸣咽。你等还知得如是多景象,示你等个入处么?”《本先》  有人问惟正为什么身为禅师却不谈禅,惟正说不必白费言语,“但日夜烦万象为敷演耳。言语有间,而此法无尽,所谓造物无尽藏也”《惟正》。 在法眼宗看来,“山河大地是真善知识,时常说法,时时度人”《愿昭》,  “山河大地是上座善知识。放光动地,触处露现”《敬遵》。 在这种理念的支配下,法眼宗禅诗表达了触目菩提的悟境:
    欲识曹溪旨,云飞前面山。分明真实个,不用别追攀。《遇安》
    扑落非他物,纵横不是尘。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林间录》卷上
    “曹溪旨”即佛法大意。真如实相,不在别处,就在眼前生动地呈显着的自然物象之上,它真真切切地展露着自性的最深奥秘,不可舍此他求。次首是洪寿闻坠薪有省而作的悟道偈。洪寿于坠薪之际,听到了清脆的响声,顿时豁开耳根,一根返源,六根解脱,灵光乍现,顿悟本来,彻见山河大地悉真如的妙谛。僧问慧达“如何是古佛心”,禅师答“山河大地”《慧达》。 道鸿则谓“万象森罗,咸真实相。该天括地,亘古亘今”《道鸿》。 山河大地是古佛心,关键在于能否用澄明襟怀去感应。“月色如此,劳生扰扰,对之者能几人?” 《惟正》法眼宗指出,由于人们受各种世俗习染的障蔽,纵是面对清明景色,也很少有人能够欣赏:“伤夫人情之惑久矣,目对真而不觉。”《道钦》  “森罗万象,诸佛洪源。显明则海印光澄,冥昧则情迷自惑。苟非通心上士逸格高人,则何以于诸尘中发扬妙极,卷舒物象,纵夺森罗?”《行言》由于情迷自惑,纵然面对自然山水,也不能领悟其中显露的真如。文益诗云:
    幽鸟语如篁,柳摇金线长。烟收山谷静,风送杏花香。永日萧然坐,澄心万虑忘。欲言言不及,林下好商量。《古尊宿》卷22《法演》引
    无情有佛性,山水悉真如。由于世人心为境迁,粘着事相,遂使心为境缚。而禅者泯除了世俗之知后,即可对山水真如作原真的感悟。幽鸟绵蛮,声如修竹吟风;娇柳婀娜,柔条摩娑春池。山岚渐渐收起她的云绡雾噻,春日的山谷幽静而宁谧。暖风轻拂,飘来缕缕沁人心脾的花香。诗人留连永日,萧然禅坐,澄心内照,物我一如,所有扰乱心志的情丝意絮,都自然而然地沉淀了,消泯了。此时所见所闻,无非自性。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对个中三昧,用言语来表达尤嫌拙劣,只有同得林下清趣之人,才能够充分欣赏。《中国禅宗大全》第1015页《禅的超越性》谓:“一切自然环境,皆自性也。只是吾人心为境迁,处处着相。遂使境为心累。如果能够到达‘澄心万虑忘’的境界,则实体现成。所见所闻,无非自性。法眼与道潜论华严六相的结论,是一个‘空’字。在空的体性当中,是无体用之分的。‘澄心万虑忘’便是空的景象。在空的景象中,不能分别哪是体,哪是用。只是一种超越体用的景象。”  
 楼主| 发表于 2011-4-14 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2.直觉意象,现量呈显
    般若无知超越逻辑思维,表征般若无知的意象是直觉意象。逻辑思维的基石是二元对待。要突破逻辑思维,就必须用般若的倚天长剑,将相对的两头一齐截断。对此法眼宗有其特殊的机锋作略。在法眼悟道因缘中,由三人探讨《肇论》 “天地与我同根”,而引出桂琛山河大地与自己是同、是别的诘问;由庭下片石,引出桂琛此石在心内还是在心外的诘问,两个诘问都使用了同一方法。桂琛提出山河大地是同、是别,实际上是给文益设置一道思维的陷阱,因为这个问题的提出,本身就是分别心的产物。自性无分别,不受识见之尘的污染。因此,不论文益回答是同、是别,只要一开口,就立即陷在同别的差别对待之中,不是落有便是落无。要明心见性,就必须否定见闻之知,必须破除这种分别念。地藏竖起二指,即表示文益还没有破除同别的对待观念,没有见性。由同别诘问出发,桂琛又设一难:既然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石头是在心内还是在心外?心内、心外同样是一道思维陷阱。不论回答在心内还是在心外,都落入了片面。
    由于多次回答,都接二连三地受到桂琛否决,文益便留下来向桂琛请教。尽管文益每日呈述自己的见解,将知性的能力发挥到极致,桂琛仍然继续予以否定。连续的否定,终于将文益逼到词穷理绝的绝境,方知般若无知,禅不可说,一涉唇吻,即堕是非。文益大悟后创立的法眼宗,就时时将学人逼拶到词穷理绝。 “问:‘要急相应,唯言不二,如何是不二之言?’师曰:‘更添些子得么?’ 问:‘如何是法身?’师曰:‘这个是应身。’问:‘如何是第一义?’师曰: ‘我向你道是第二义。’”《文益》本体绝对,着不得任何语言的尘屑;法身无形,一落言筌,即成应身;第一义不可说,一涉言语,就堕入了第二义。绝对的本体,如果被当作对象来观看、言说,便成了被看、被说的客体,如此一来便构成了主客对立,这样的本体就不再是绝对的了。“佛法非心意识境界” 《智筠》, “假饶答话拣辨如悬河,只成得个颠倒知见”《德韶》, 所以文益告诫弟子:“微言滞于心首,尝为缘虑之场;实际居于目前,翻为名相之境。”《文益》万物都自然而然地以其本来面目,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人们眼前,却被人们变成了名相。要想认识万物的本来面目,就不能于万物之外别求解脱,不能陷入名相的沼泽。有一老宿于门上、窗上、壁上都写上“心”字,文益对此不予赞同,说门上但写门字,窗上但写窗字,壁上但写壁字《法眼录》。这是因为一切现成,不可变为名相之境的缘故。
    为了表达智性的绝境,法眼宗在锤炼学人时,经常采取以下两种方式。
    1锁口诀
    法眼宗认为第一义不可言说,一开口便落入了第二义。锁口诀的运用便是为了使学人不生取舍之心。存有取舍之心,就不能明心见性。因此,当学人提出问题时,禅师们往往采取箭锋相拄的锁口诀,将问题毫不容情地堵截回去:“如何是学人本来心?”“汝还曾道着也未?”《玄则》一说本来心,心已非本来。“如何是的的之言?”“道甚么!”《智筠》一说的的言,言已不的的。“皎皎地无一丝头时如何?”“话头已堕。”《可弘》起了探究无一丝头之念的心,已经挂上了一丝头。“不立纤尘,请师直道?”“众人笑汝。” 《愿昭》不立纤尘时,尘飞已满地。“如何是密作用?”“何曾密?” 《天童新》一谈密作用,作用已显明。德韶曾举出对六祖风幡公案的6种解说,认为这些解释与慧能之意并不相符《德韶》。 本先举出禅林对南泉迁化公案的10种解说,指出这些解说都与原意相违《本先》, 也是反对将公案、佛法大意作知性理解。禅师们的这些作略,都是运用了锁口诀,在学人一张口时,就迅速地将他的嘴锁住,将刚刚生起的二分意识逼回到它还没有产生的原点。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学人问用清如何是锁口诀,禅师说:“遍天遍地。”并有诗云:
    云盖锁口诀,拟议皆脑裂。拍手趁虚空,云露西山月。《用清》
    “锁口诀”阻绝了一切可能生起的分别妄想。阻绝分别妄想,使虚静的心灵诗意般地开张,即可使参禅者在清辉遍地的西山明月上感受到佛法大意。
    2触背关
    “锁口诀”的运用是为了不使学人生起取舍之心。僧问文益如何行履即得与道相应,文益说“取舍之心成巧伪”。要证悟禅理,获得解脱,就不能生起分别取舍之心。如果存有取舍心,就有巧伪之事,就不可能明心见性。僧人请法端接引,法端说不接引他,因为他“太灵利”《法端》, “灵利”会生起分别心。为了启发学人超越分别对待,法眼宗设置了触背关。文益指帘,二僧同时去卷。文益说:“一得一失。”《文益》对这则公案,无门慧开评为:“且道是谁得谁失?若向者里着得一只眼,便知清凉国师败阙处。然虽如此,切忌向得失里商量。”“一只眼”指悟道法眼,“败阙处”指留下破绽,让人思量两僧同去卷帘为什么“一得一失”。这则公案是一道触背关。任何人如果在得失里计较,到头来还是分不清谁得谁失,自己反而会堕入得失之中。文益应机说法,时常采用这种方式:“师令僧取土添莲盆。僧取土到,师曰:‘桥东取,桥西取?’” 同上“有俗士献画障子,师看了,问曰:‘汝是手巧,心巧?’”同上  文益故意设置了东、西、心、手这些二元对待概念,只要学人一张口回答,就陷入思维的陷阱之中。文益的这种作略,成为法眼宗惯用手法:
    你诸人还见竹林兰若、山水院舍人众么?若道见,则心外有法。若道不见,争奈竹林兰若、山水院舍人众,现在摐然地。《本先》
    巍巍实相,逼塞虚空。金刚之体,无有破坏。大众还见不见?若言见也,且实相之体,本非青黄赤白,长短方圆,亦非见闻觉知之法。且作么生说个见底道理?若言不见,又道巍巍实相,逼塞虚空,为甚么不见?《辩隆》
    见色便见心,且唤甚么作心?山河大地,万象森罗,青黄赤白,男女等相,是心不是心?若是心,为甚么却成物象去?若不是心,又道见色便见心。还会么? 《清耸》
    诸上座还见雪么?见即有眼,不见无眼。有眼即常,无眼即断。《新兴齐》
    凡此,都设置了事物的对立相,如心与法,见与不见等等,旨在启发学人泯除对这些对立之相的执着,从对立矛盾中超脱出来。文益曾指竹问僧:“竹来眼里,眼到竹边?”对这则公案的底蕴,从《宗镜录》卷54中可以窥见一线消息: “声尘生灭,动静皆空。声不至于耳根,根不往于声所。既无一物中间往来,则心境俱虚,声不可得。”本来是无一物中间往来,而文益偏偏要设置“竹来”、 “眼到”的话头,就是要引君入彀。学人如果不悟,就会“迷此而成颠倒,种种不同,于无同异中强生同异”《清耸》。 而如果掉头不顾,就会突破触背关,领悟到诸法本无同异,一切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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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入世大讨论之孝顺篇
二、“一切现成”的诗禅感悟

    文益悟道机缘中,知性的努力臻于极限,山穷水尽之际,蓦地透露出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绝好消息,这时桂琛才告诉他若论佛法,一切现成。“一切现成” 成了法眼宗宗风显明的特色。文益在《宗门十规论》中,对沩仰、临济、曹洞、云门诸宗都有论列,但对自己的宗风则付阙如,吕谏先生说:“他文益的《十规论》第五段中说,‘大凡佛祖之宗,具理具事……应该理事相资,还同目足’,也是与其余宗派相同主张理事圆融的,认为二者如同目与足的关系,应该互相协同。从他的门庭设施来看,可以说是‘一切现成’,也就是说,理事圆融并非人为安排,而本来就是如此,所以他们的宗眼就是‘现成’。”《中国佛学源流略讲》第245页。  杜继文先生也指出:“法眼倡导的‘一切见成’,就是建立在这种唯识观和理事论的基础上”。杜继文等《中国禅宗通史》第363页。  
    与“一切现成”相联系的禅学感悟是“本来现成”,它是“一切现成”的基础。在禅宗史上,较早地提出本来现成观点的是神照本如。他所作的开悟诗说: “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本来成现事,何必待思量。”《五灯》卷6《本如》佛性本来现成,只需顿悟而不可思量计较。“一切现成”侧重真如本体的遍在性,“本来现成”侧重禅悟主体佛性的原本自足。法眼宗对“本来现成” 也殊多感悟。“如何是诸佛玄旨?”“是汝也有。”《文益》佛就是众生,众生就是佛。佛要众生做,众生本是佛。“如何是诸圣密密处?”“却须会取自己。”《玄则》自己也有密密处,与诸圣无别。“如何是佛?”“汝是行脚僧。”《智依》开悟时即归家稳坐,等同于佛;未悟时,离家流浪,落入知见荒草。“诸上座尽有常圆之月,各怀无价之珍。”《玄则》“诸人各有本分事,圆满十方,亘古亘今。”《慧诚》佛性人人本具,个个圆成。 “如何是佛?”“更问阿谁?”《守讷》“如何是佛?”“汝是阿谁?” 《道齐》“如何是佛?”“张三李四。”《澄湜》本来是佛,何须他觅。“尺璧无瑕时如何?”“我不重。”《上泉》人人都有尺璧,何必推重其他?慧超问文益如何是佛,文益说:“汝是慧超。”慧超当下大悟《策真》。 既然本来现成,每个人都是天真佛,对这天真之性,就不可刻意“装点”《觉轲》。 文益上堂,曾举出一则公案示众:“昔有一老宿,畜一童子,并不知轨则。有一行脚僧到,乃教童子礼仪。晚间见老宿外归,遂去问讯。老宿怪讶,遂问童子云:‘阿谁教你?’童云:‘堂中某上座。’老宿唤其僧来问:‘上座傍家行脚,是甚么心行?这童子养来二三年了,幸自可怜生,谁教上座教坏伊?快束装起去。’黄昏雨淋淋地,被趁出。”《法眼录》行脚僧之所以被老宿斥逐,是因为他用后天的染习斫丧了童子生命的本真,违背了本来现成的原则。
    “本来现成”注重向真如理体的回归,回归本来;“一切现成”更注重对目前“一切”的感悟,注重当下。“佛法现成,一切具足。岂不见道圆同太虚,无欠无余。”《德韶》文益悟道因缘中,桂琛所说的“一切现成”,是对石头在心内心外的否定,而所谓“石头”,其禅意的象征乃是指见闻觉知、人我是非、贪嗔烦恼、五欲六尘,因此,地藏所说的“一切现成”,意为一切皆是佛性,烦恼即是菩提。既然“一切现成”,石头既不在心内也不在心外。心内、心外,执着于两边,都是偏差。石头只是自然而然地在当下,在一切处。
    在“本来现成”的基础上,形成了法眼宗“一切现成”的宗风。“一切现成” 的宗风,生发了法眼宗禅诗日用是道即凡即圣、圆融谐和三界唯心的美感特质。
    1.日用是道,即凡即圣
    “一切现成”的宗风注重当下性,侧重于证悟当下即在的生命情境,正如有的论者所指出的那样,“法眼宗所要证悟的禅理是一种当下即在的东西,因而法眼宗的禅师们在教禅学禅、接引参禅者时,最常用的方法是把参禅者的注意力随时随地引向现在和这里,指示他们时刻关注这当下即在的东西”《分灯禅》第141页。 具体说来,法眼宗“日用是道”的感悟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
    其一,不可舍近求远。既然日用是道,若舍此他求,即与道相违。“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洋澜左蠡,无风浪起。”《道坚》西来意就在日用中,追问它一似无风起浪,无事生非。“什么是祖师西来的的意?”“即今是甚么意!” 《守仁》不必问玄奥的西来意,只需领会日用中的深意即可。法眼宗指出, “古涧寒泉”的悟境固然高妙,但如果一味沉溺其中,反而会丧失禅悟慧命 《从进》, 必须从孤高的境界转身而出,回归于当下的生活。
    其二,应当随缘适性。桂琛的禅风是“栽田博饭吃”《桂琛》, 在随缘适性中感受佛法的真义。法眼宗发挥了桂琛禅法特色,常以顺应时节变化来启发学人体悟一切现成的禅理,以达到无住生心境界。文益说:“出家人但随时及节便得,寒即寒,热即热。欲知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并一再告诫参禅者要守分随时《文益》。 法眼宗将“今日十五,明朝十六”当作“的的意” 《道潜》, 主张过“晨朝一粥,斋时一饭,睡后吃茶”《慧居》、  “随众参请,随众作务。要去便去,要住便住”《新兴齐》的随缘任运生活。在随缘任运中,时间、空间的界限都消殒泯灭,“昔之日月,今之日月。昔日风雨,今日风雨。昔日上座,今日上座”《瑰省》, “古今山河,古今日月,古今人伦,古今城郭,唤作平等法门,绝前后际”《志升》。 如此一来,本来面目遂不复存在于遥远的彼岸,而存在于当下日用之中。
    法眼宗继承僧肇“触事而真”思想,指出一切皆是道,在日常生活之外,并不存在着另外的真理:“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则神。……诸上座欲得省要,僧堂里、三门下、寮舍里参取好!”《道钦》僧问文益: “如何披露,即得与道相应?”文益说:“汝几时披露,即与道不相应?”问话的僧人以为得道之人,应该另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作法,文益则指出,一切皆是道,在日常生活之外,并没有另一个与道相合的作法。法眼阻雪时,曾与同行的人研讨过《涅槃无名论》中的名句“天地与我同根”。僧肇在《论》中说:“净名曰: ‘不离烦恼,而得涅槃。’天女曰:‘不出魔界,而入佛界。’然则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则有无齐观,齐观则彼己莫二。所以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夫至人虚心冥照,理无不统。怀六合于胸中,而灵鉴有余;镜万有于方寸,而其神常虚。至能拔玄根于未始,即群动以静心,恬淡渊默,妙契自然。所以处有不有,居无不无。居无不无,故不无于无;处有不有,故不有于有。”僧肇主张,不离开现世界的烦恼,而证得菩提涅槃;不离开浊世,而进入佛国。发生这种转折的关键在于能否妙悟。而能否妙悟的关键,又在于能否“即真”,在现实世界的平凡事物上,感受到永恒的真理。能够“即真”,就能将有无、物我打成一片,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观照者即可摆脱情尘欲累,使六合万有尽入心境,使玄妙的根性脱离旷劫的无明习气,在动荡迁转的现象界中保持心灵的宁静。处有不有,不被有所拘束;居无不无,不被无所沉溺。从而超出动静、有无,获得心灵的自在圆满。“随处解脱,应用现前,天地同根,万物一体,唤作衲僧眼睛,绵绵不漏丝发。”《惟素》由此生发了法眼宗禅诗日用是道、即凡即圣的美感特质。
    长庆慧棱曾作悟解颂:
    万象丛中独露身,唯人自肯乃方亲。昔时谬向途中觅,今日看如火里冰。 《传灯》卷18《慧棱》
    此偈后来成为法眼宗禅人参究的常用话头。人世间的一切万法有善有恶,而禅者善知诸法的善恶净染种种差别性,不起分别心,不褒美善法,也不扬弃恶法,将一切对待差别都蠲除荡涤,这时便湛湛然仿佛独自露身于万象之中。
    法眼宗关于“万象丛中独露身”有一则著名的公案:“子方上座自长庆来,师举长庆偈问曰:‘作么生是万象之中独露身?’子方举拂子,师曰:‘恁么会又争得?’曰:‘和尚尊意如何?’师曰:‘唤甚么作万象?’曰:‘古人不拨万象。’师曰:‘万象之中独露身,说甚么拨不拨?’”《文益》“身” 指法身,“万象”指法身的变现物,法身只能在万象中显露出来,所以不能否定万象,不能把万象与法身分离为二。子方举拂子,意为应拨除万象。而文益指出,从一切现成的立场来看,“万象丛中独露身”是自然而然之事,根本谈不上拨与不拨。《从容录》第64则天童颂:“月逐舟行江练净,春随草上烧痕青。” 万松评唱:“月逐三舟,春随百草。三舟、百草,万象也;月之与春,独露也。”   僧问文益当六识不能感知真理之音“六处不知音”时怎么办,意为识心是生灭体,与不生不灭的自性不相契。人们日常的生活,都因为有识心而蒙蔽了自性。对此文益回答说:六识只是你的一群家属罢了同上。 六根是自性所显之用。如果善于利用,就能帮助人了解自性,证悟自性,而不会障蔽自性,此时六根会完全听命于主人,所以说是等于家属。文益还指出,六根所接触者皆为真理,只要不生分别,随缘而行,则一切都是道。参《中国禅宗大全》第1015页《禅的超越性》。  因此,“如何是禅?三界绵绵,如何是道?十方浩浩” 《德韶》。 在现实生活中,时时处处都可以参悟禅道。僧问晓荣如何是日用事,禅师作诗以答:
    一念周沙界,日用万般通。湛然常寂灭,常展自家风。《晓荣》
    在日用之中,条条大道都通向了悟之途,禅者以般若无知的观照,保持着湛然宁静。于是,在“愁杀人”的日用中,有快乐的“无忧佛”《德韶》, 在“生死”的苦海中,有“涅槃”的智光《守仁》。 法眼宗运用僧肇“江河竞注,日月旋流”的般若直观来回答什么是“不迁义”《玄则》, 将 “暑往寒来”《惟素》、 “春夏秋冬”《良匡》作为不迁义,将 “飞飞扬扬”作为不动尊《玄则》, 表达了在动荡迁变的现实生活中保持心性澄湛宁静的感悟。
    法眼宗还常以随意观看来表达见色明心的感悟。对“什么是古佛家风”、 “什么是和尚家风”之类问题,禅师们答以“甚么处看不足”《文益》、  “一任观看”《智依》、 “一切处看取”《绍明》、 “无忌讳” 《义海》、 “谁人不见”《师智》、 “一切处见成”《绍安》, 以及“云无人种生何极,水有谁教去不回”《天童新》、 “清风满院” 《惟素》, 简洁明快地表达出清风匝地有何极的诗禅感悟。
    见色明心之“色”,主要指山水自然之色,但有时也可指女色。只要不起分别心,即使是遇到了戒律上所说的容易破戒的事物,仍然不妨碍明心。文益因四众士女入院,问道潜:“律中道,隔壁闻钗钏声,即名破戒。见睹金银合杂,朱紫骈阗,是破戒不是破戒?”道潜说:“好个入路!”《道潜》这可以看作是在“见色明心”后下的一转语。
    佛法一切现成,任何问题和回答都是多余,这形成了法眼宗接机的独特风格:问题的答案就是问题的本身。“十方贤圣皆入此宗,如何是此宗?”“十方贤圣皆入。”《文益》用问题的本身来回答问题,非常圆满。禅宗有“欲得亲切,莫将问来问。问在答处,答在问处”之说。《碧岩录》第41则。《五灯》卷11《首念》:“要得亲切,第一莫将问来问。还会么?问在答处,答在问处。汝若将问来问,老僧在汝脚底。汝若拟议,即没交涉。”  想要得到亲切的体验,就不要拿问题来问。因为所问的本身就是答案,答案就在问话中。“如何是学人一卷经?”“题目甚分明。”同上禅师的答语,言简意赅,发人深省。德韶遍参天下名宿,最后来到文益处。一僧问文益“什么是曹源一滴水”,文益答:“曹源一滴水。”其僧惘然不解,站在一旁的德韶却豁然开悟《德韶》。 “曹源一滴水”就是“曹源一滴水”。“问:‘如何是佛?’师曰:‘如何是佛。’”《契稠》“诸圣皆入不二法门,如何是不二法门?”“但恁么入。” 《智筠》“如何是如来藏?”“恰问着。”《志逢》“一切山河大地,从何而起?”师曰:“此问从何而来?”《德韶》自性产生疑惑,就会生起形形色色的问题;自性澄明,就波纹不生。德韶的反问,单刀直入,斩尽疑情。法眼宗认为,自性之所以不能被言说,是因为一切现成,故应当摒弃所有知解。“师问修山主:‘毫厘有差,天地悬隔。兄作么生会?’修曰:‘毫厘有差,天地悬隔。’师曰:‘恁么会又争得?’修曰:‘和尚如何?’师曰:‘毫厘有差,天地悬隔。’修便礼拜。”《文益》文益与修山主对本原心性的了悟存在着差异,修山主执着于情识知解,而文益了然于心,故而毫厘有差,天地悬隔。又玄则初问青峰“如何是学人自己”,青峰说“丙丁童子来求火”,后来玄则参文益呈见解说:“丙丁属火而更求火,如将自己求自己。”文益说错了,玄则便问文益,文益说:“丙丁童子来求火。”《玄则》玄则的理解本来也没有错,但还只是一种知解性的言说,通过文益的启发,他突破了知解的硬壳,获得了斩尽葛藤的顿悟。
    2.圆融谐和,珠光交映
    法眼宗所观照的事理圆融、三界唯心,是本来如此不假安排的。文益《宗门十规论》把华严宗理事关系作为禅门要旨,宣称华严与禅的宗旨是理事圆融,事相由理体所派生,理体由事相来显现,两者之关系犹如手足之相依。法眼宗汲取华严圆融之旨,其禅诗重视用理事圆融境来表达透彻之悟,形成了圆融谐和、珠光交映的美感特质:
    般若大神珠,分形万亿躯。尘尘彰妙体,刹刹尽毗卢。《晓荣》
    般若神珠分形万亿,每一粒尘埃里都有无数的佛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月普现一切水,千江有水千江月。德韶曾于般若寺开堂说法,示众云: “毛吞巨海,海性无亏。纤芥投锋,锋利无动。见与不见,会与不会,唯我知焉。” 遂有诗云:
    暂下高峰已显扬,般若圆通遍十方。人天浩浩无差别,法界纵横处处彰。 《德韶》
    诗意谓悟者所证的实相之理,即般若智所证的真如,圆满周遍,作用自在,周遍一切。人界及天界的一切事物,从理事不二、一多相即、大小相容的立场看,都了无差别,交融无碍,处处彰显着法界,可谓“宗三世于毛端,圆古今于一念。 ……无刹不彰,无尘不现”《德韶》。 德韶特意拈提出“见与不见”、 “会与不会”两种情况,分别代表世俗之知和般若无知,指出只有用般若无知来观照,才能领略华严宗毛端集刹国、须弥纳芥子的要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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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入世大讨论之持戒篇
三、教乘菁英铸法眼

    禅宗五家七宗都重视教外别传,同时对佛教经典也给予了充分的注意。从法眼宗的禅修实践来看,法眼宗对经典最为看重,并擅于熔铸经典义理而形成自己的宗风特色。五家七宗中,其他诸宗多是以开创者弘法之地来作为该宗的名称,唯独法眼宗是用文益的谥号“大法眼”来命名,显示了法眼宗注重佛法眼目的特色。文益《因僧看经》偈云:
    今人看古教,不免心中闹。欲免心中闹,但知看古教。《法眼录》
    这首禅偈表明了法眼宗对经典的基本态度:既不迷信经典,又很重视经典。三乘十二分教,数如恒沙,名相繁复,研读这些卷帙浩繁的佛经,容易陷在名相的沼泽中,难以通晓其义,佛经反而成了悟道的“理障”,使修行难以圆满。但是,如果不研读佛经,没有理论的指导,修行又会成为盲人摸象,容易误入歧途。因此,要想获得正法眼,就必须研读古教。于是,研读佛经遂成了法眼宗的明确主张。玄本见僧看经,作颂说:“看经不识经,徒劳损眼睛。欲得不损眼,分明识取经。”《玄本》研读佛经,贵在“识”经,以一双慧眼领略经文所传达的佛心,否则就是白费精力。德韶说:“只如诸方老宿,言教在世,如恒河沙,如来一大藏经,卷卷皆说佛理,句句尽言佛心,因甚么得不会去!……若一向织络言教,意识解会,饶上座经尘沙劫,亦不能得彻。此唤作颠倒知见,识心话计,并无得力处。……诸佛时常出世,时常说法度人,未曾间歇。乃至猿啼鸟叫,草木丛林,常助上座发机,未有一时不为上座。有如是奇特处,可惜许!”《德韶》从这段话中,可以清晰地看出法眼宗对待佛经的态度:首先,佛经句句皆传达佛心,参禅者须仔细参究研读。其次,阅读佛经不可用意识解会。再次,猿啼鸟叫即是佛心,佛经一切现成。法眼宗正是广泛汲取了教乘菁英,而形成其独特的宗风和诗禅感悟。
    1.楞严三昧铸法眼
    《楞严经》七处征心、八还辨见两大公案,明白指出堕入烦恼窠臼者,都是心目为咎。要脱离心目的桎梏,才能获得心灵的自由,它的要旨在于“闻心” “见性”,亦即刊落声色,明心见性。《楞严经》卷2说,“见性周遍”,指出能见功能的自性,周遍一切;《楞严经》卷4说,“知有知无,自是声尘。或无或有,岂彼闻性?……声于闻中,自有生灭,非为汝闻声生声灭,令汝闻性,为有为无。”人们耳朵听到的,只是声尘,尘生尘灭,无关于闻性。“声尘生灭,动静皆空。声不至于耳根,根不往于声所。既无一物中间往来,则心境俱虚,声不可得。”《宗镜录》卷54法眼宗汲取了见闻之性不灭的楞严三昧: “见性周遍,闻性亦然。洞彻十方,无内无外。所以古人道,随缘无作,动寂常真。”《庆祥》见闻之性、自性有周遍、大全、不灭的性质,参禅者要 “随缘无作,动寂常真”,在随顺时节因缘、或动或寂中,保持自己的纯真清明的本性。
    清除知见是楞严三昧的重点。遇安禅师阅《首楞严经》,到“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遂破句读为:“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有人提醒他:“破句了也。”遇安却说:“此是我悟处,毕生不易。”时人称为安楞严。遇安的改动,将知见彻底清除出禅悟之门,与法眼宗 “般若无知”的宗风合若符契。遇安临终前作偈示弟子:
    不是岭头携得事,岂从鸡足付将来。自古圣贤皆若此,非吾今日为君裁。 《遇安》
    既不是大庾岭头达摩初祖将禅法携来东土,也不是迦叶尊者会心一笑就将禅道继承下来。因为迦叶得法、祖师传法,都是表象,而禅宗慧命得以延续的真正原因,乃在于对知见的破除,获得心灵的自由与解脱。“非吾今日为君裁”,并不是遇安故意要裁开原有的句读,而是因为“自古圣贤皆若此”。禅不在知见文字之中,又怎可寻章摘句拘泥于经文?进行创造性“误读”,用佛经来印证悟心,正是禅宗一贯的创造性本色。悟心不立知解。朋彦博学强记,自恃精于《楞严经》,向慧明诘难,慧明引《楞严经》“一人发真归源,十方虚空悉皆消殒”之语相诘: “今天台山嶷然,如何得‘消殒’去!”朋彦无法对答《慧明》。 可见,仅凭知解是难以得楞严三昧的。文遂尝参究《楞严经》,撰成专著,参谒文益。文益用《楞严经》八还来勘验他,问他明还什么,文遂根据经文回答说,明还日轮。文益进一步追问,日还什么,文遂懵然无对。文益遂令他烧掉所注之文,文遂自此“始忘知解”《文遂》, 究明本心。
    法眼宗对楞严三昧的汲取,重点正在清除知解上。匡逸示众:“人且自何而凡,自何而圣?于此若未会,可谓为迷情所覆,便去离不得。迷时即有窒碍,为对为待,种种不同。忽然惺去,亦无所得。譬如演若达多认影迷头,岂不担头觅头。然正迷之时,头且不失。及乎悟去,亦不为得。何以故?人迷谓之失,人悟谓之得。得失在于人,何关于动静。”《匡逸》《楞严经》的演若达多失却头譬喻指出人人皆有自性,在悟不增,在迷不减。匡逸指出,人们之所以有凡圣的不同,是由于有迷悟之别。堕入知解即是迷,清除知解即是悟。由此可见,法眼宗汲取楞严三昧见闻之性周遍大全的精髓,启发参禅者在现象界中保持纯明的本性,以获得见闻之性的超越,并主张只要清除了知见,便可开悟成佛。
    2.金刚般若铸法眼
    金刚般若的最大特点是扫相。瑰省临入灭前,“宝树浴池,忽现其前”,呈现出祥瑞之相,而禅师却借用《金刚经》名句,平静地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三日后集众言别,安坐而逝《瑰省》。 其言行作略,深得金刚般若扫相之神髓。文益一日与李璟同观牡丹花,李璟命他作诗,文益遂吟成一首: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法眼录》
    李璟读罢,顿悟其旨。此诗形象地表达了文益的体空观。体空观是不待析破色、心诸法,而直接体达“因缘所生法,当体即空”之观法。《三论玄义》谓: “小乘拆法明空,大乘本性空寂。”与小乘析空观不同,大乘不待分析坏灭一切有为法的事体,而直接体达其当体即空。在大乘看来,因缘所生之法如梦如幻,并无实性,洞察当体即空,即是体空观。《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维摩经·不二法门品》:“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自空。”僧肇在《注维摩诘经》卷8中发挥说:“色即是空,不待色灭然后为空,是以见色异于空者,则二于法相也。”与一般人从色、香、味、触的感性世界中得到感官享受不同,文益从斑斓绚烂的感性世界中,体悟到了缘起性空、迁变流转、当体即空的人生宇宙之无常,以般若慧眼烛破缘生幻相,从而不为色相所染,保持了心境的虚明澄澈。
    扫除外相是金刚般若扫相的基本内容,扫除恶平等之类的内相是金刚般若的深层涵义。《金刚经》:“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从无上圣智本身的体性来讲,它是一种无上觉悟,觉悟到一切执着是妄,一切分别是幻,从而离相无住,生清净之心,进而悟得诸法非实假有的中道实相,最终获得彻底开悟。因此,圣智体性,绝对平等,在圣不增,在凡不减。无论于何时、何地、何人,它都毫无差别。但圣智体性的平等不等于现象的平等,从现象上看,仍可以有高低的不同。这就是差别性中的平等性,平等性中的差别性。所以当学人借《金刚经》“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之句询问禅师什么是平等法时,禅师说: “尧峰高,宝华低。”学人听了后说:“恁么则却成高下去也”,禅师斥道: “情知你恁么会。”《颢暹》对这句话,如果用相对意识来领会,即有高低之别;如果用般若直观,则不平等中仍有平等。学人执着于差别性,而看不到差别中的平等,粘着于相,因此遭到了批评。
    与对楞严三昧的汲取一样,法眼宗对金刚般若的汲取,仍是从扫除意识情量着眼。学人借《金刚经》“一切诸佛及诸佛法,皆从此经出”成句,问禅师说:既然如此,“此经从何而出?”禅师喝斥:“道甚么!”学人刚想分辩,禅师又喝:“过也!”《慧明》学人问延寿同样的问题,延寿说:“长时转不停,非义亦非声。”学人问“如何受持?”延寿说:“若欲受持者,应须着眼听。” 《延寿》延寿的话,将“受持此经”转向从无情说法中感悟山水真如的 “一切现成”方向,既有“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罗湖野录》卷4式的“此经”本身的呈露,又有“也大奇,也大奇,无情说法不思议。若将耳听终难会,眼处闻声始得知”《洞山悟本录》式的对“此经”的超妙领悟。
    金刚般若最大特点是随说随扫,法眼宗汲取金刚般若神髓,在启发学人时,往往采取随说随扫的方法。道恒上堂,众人才集,便说:“吃茶去。”或者说: “珍重。”或者说:“歇。”并作颂一首:
    百丈有三诀,吃茶珍重歇。直下便承当,敢保君未彻。《道恒》
    吃茶、珍重、歇,相当于灭却机心的大死,这是参禅的第一步。但如果执着于这大死,则又不能见道。因为大死之后倘不能大活,不能发挥真如自性的活泼妙用,就会沉于断灭空。道恒担心学人执着于他的三诀,所以说出之后,立即予以扫除。学人问禅师:“如何是正真一路?”禅师答:“七颠八倒。”禅师之答,旨在启发学人在烦恼的现实生活中证悟佛法真谛,但学人听了之后说:“恁么则法门无别去也。”这就执着于法门无区别,容易产生将“七颠八倒”与“正真一路”简单等同的弊病,禅师遂立即扫除:“我知汝错会去。”《可弘》 “如何是佛?”“含齿戴发。”“恁么则人人具足。”“远之又远!”《惟素》  “如何是佛?”“汝是甚么人?”“莫便是也无?”“是即没交涉!”《志超》“如何是向上一路?”“脚下底。”“恁么则寻常履践。”“莫错认!” 《辩隆》学人的问题,是离开现实别求佛祖。针对这种情况,禅师采取截流之答,指出每个人都是佛,脚下的生活就是禅悟境界。学人执着于这种认识,因此禅师又立即再予扫除。扫到无可扫,方见本来心。法眼宗通过对金刚般若的神妙运用,达到了一切现成、无住生心的禅悟之境。
    3.圆觉了义铸法眼
    法安示众:“‘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诸上座且作么生会?不作方便,又无渐次,古人意在甚么处?若会得,诸佛常现前;若未会,莫向《圆觉经》里讨。夫佛法亘古亘今,未尝不现前。诸上座,一切时中,咸承此威光,须具大信根,荷担得起始得。不见佛赞猛利底人堪为器用,亦不赏他向善、久修净业者,要似他广额凶屠,抛下操刀,便证阿罗汉果。”《法安》  《圆觉经》中“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的名句,是禅宗无上心印。在禅宗看来,一切相对的思维都是颠倒惑乱而不真实的。“知幻即离”,一旦感知它虚妄不实,在感知的同时,妄念已经不复存在,不用再去除它,“不作方便”,不用采取念佛、看经、打坐、参公案等种种方法去除它。念佛、看经、打坐、参公案也是生灭法,也是梦幻空花,一概用不上,所以佛对“久修净业者” 并不欣赏。因为“离幻即觉”,只要离开了妄念幻想,知道当下清净了,就是如来觉性。“亦无渐次”,顿悟之时,是没有渐进程序的,否则就不是彻底的悟。彻底的悟犹如广额屠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禅师引用《圆觉经》文,旨在使学人树立起“承此威光”、“荷担得起”的自信,将学人引向当下即是、一切现成的感悟上来。
    庆璁示众谓“生死涅槃,犹如昨梦”《庆璁》, 也是引用《圆觉经》 “始知众生本来成佛,生死涅槃犹如昨梦”的成句,说明站在禅悟的立场上,生死涅槃都如梦似幻,参禅者不贪恋涅槃,不厌弃生死,就不会为了追求遥远的涅槃而舍离当下现实的生活,而是了知“众生本来成佛”,在现实生活之中体悟佛法真谛。
    基于这一认识,法眼宗禅人在汲取圆觉了义时,注重将佛法的源头指向现实生活。《圆觉经》:“善男子,无上法王有大陀罗尼门,名为圆觉,流出一切清净、真如、菩提、涅槃及波罗蜜。”学人问惟素:“无上法王有大陀罗尼,名为圆觉,流出一切清净真如、菩提涅槃,未审圆觉从甚么处流出?”禅师答:“山僧顶戴有分。”学人说:“恁么则信受奉行。”《惟素》将圆觉的根源还归于现实生活,对当下即是、本来现成进行“顶戴”、“信受奉行”,这才是真正的圆觉了义。
    4.维摩不二铸法眼
    《维摩经·观众生品》说:“从无住本,立一切法。”“无住”指心灵动荡,面对外境,根尘相接,触境生心,不能安住于本体。僧肇谓:“心犹水也。静则有照,动则无鉴。痴爱所浊,邪风所扇,涌溢波荡,未始暂住。以此观法,何往不倒。”《注维摩诘经》卷6学人引用“从无住本,立一切法”问文益如何是无住本,文益说:“形兴未质,名起未名。”《文益》文益的答语,出自僧肇《宝藏论》:“形兴未质,名起未名。形名既兆,游气乱清”,深得经文之意。“未质”、“未名”即是清清湛湛的自性本体,它永恒常“住”、澄湛宁静。自从生起了形、名之后,游气便扰乱了它的清湛。《从容录》第74则天童颂:“没踪迹,绝消息。白云无根,清风何色。散乾盖而非心,持坤舆而有力。洞千古之渊源,造万象之模则。刹尘道会也,处处普贤;楼阁门开也,头头弥勒。”  参禅悟道,就是要回归于原本的清湛。而回归于原本的清湛,必须消除二分法生起的形、名,运用不二法门。因此,对不二法门的运用,遂成为法眼宗的一大特色。
    《维摩经·问疾品》:“是故于我不应生著。既知病本,即除我想及众生想,当起法想,应作是念:但以众法合成此身,起唯法起,灭唯法灭。”经文指出,众缘和合生成的色身,不是我能主宰的,生是由缘聚而生,灭是由缘散而灭。和合而成的色身的各种因素,都各不相知,不会在生起的时候,说是我生起了;坏灭的时候,说是我坏灭了。希奉示众,举《维摩经》“起唯法起,灭唯法灭”、 “起时不言我起,灭时不言我灭”之语,作为参禅者入门者的方便《希奉》。 当学人问他“如何是诸法寂灭相?”希奉即引经文作答:“起唯法起,灭唯法灭。”同上凡此都说明,法眼宗汲取维摩不二精髓的主旨,是为了在起灭纷纭、迁变不停的现象界中,保持心性的湛然宁静。
    法眼宗启发学人超越矛盾的常用方法是不二之对:“如何是吹毛剑?”“擀面杖。”《文遂》“如何是大圆镜?”“破砂盆。”《延寿》“如何是清净伽蓝?”“牛栏是。”《灵鉴》“如何是径直之言?”“千迂万曲。”《朋彦》答语与对语看似截然对立,旨在斩除学人的分别心。一旦分别心被斩断后,世俗坐标中对立的意象就可以同时在禅境自由自在地呈现了。僧问庆璁“东山西岭青”意旨,庆璁作偈以答:
    东山西岭青,雨下却天晴。更问个中意,鹁鸠生鹞鹰。《庆璁》
    运用不二法门的法眼宗禅诗,完全泯灭了二元分别识,流宕着“泥牛行处,阳焰翻波;木马嘶时,空花坠影”《遇安》的禅定直觉意象,描摹出一幅又一幅不可思议境。
    5.楞伽唯识铸法眼
    《楞伽经》主张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楞伽经》卷2说“三界唯心”,谓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所有现象都是一心所变现,心为万物本体,此外无别法。佛教通常把唯识宗看作相宗,把华严宗看作性宗。不论性宗还是相宗,都认为一切诸法皆由一心所现,故说万法唯识。但对这个“心”的含义,性、相两家说法不同。相宗指阿赖耶等心识,以此证成阿赖耶缘起乃唯识所变之义;性宗则指如来藏之自性清净心,即真如随缘生起诸法之义。从法眼宗的实际情况看,法眼宗在论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时,更偏重于唯识宗的立场。“若考虑到文益是由唯识出发,突出唯心缘起,强调改变见闻觉知为另外的‘眼目’,则‘见’相当于法相宗的‘见分’的见,与‘眼目’的含义同,都可今译作观念、观点,故 ‘一切见成’更符合原意。”《中国禅宗通史》第361页文益颂《三界唯心》曰:
    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唯识唯心,眼声耳色。色不到耳,声何触眼。眼色耳声,万法成办。万法匪缘,岂观如幻。山河大地,谁坚谁变?《法眼录》
    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但唯心唯识,并不意味着眼声耳色式的观物。法眼宗强调万物有其原本的秩序,自然天成,眼触色成形,耳应声为响。眼见色,耳闻声,宇宙万法才会显示其原本的规律和秩序。眼色耳声,就是一切现成。一切事物,都是缘起而有,因此以慧眼观之,世界犹如梦幻般存在。山河大地似乎是永恒的,但在这个“坚”的表象背后,却涵蕴着“变”的铁律。法眼的意图,是教人证入“远离于断常,世间恒如梦”《楞伽经》卷1的不二智。法眼门人德韶作偈:“通玄峰顶,不是人间。心外无法,满目青山。”法眼赞为“即此一偈,可起吾宗。”《德韶》在诗中,德韶以“通玄峰顶”作为学禅达到的境界,认为学禅达到了峰顶时,已经超脱了尘寰万象,与人间完全不同了。但万法唯境,境是心现,因而心外无法,随处可以看到禅境。处处皆禅,不待他求。
    唯识宗所立三自性之一是圆成实性在《楞伽经》中称作“成自性”,指真如诸法所依之体性具有圆满、成就、真实等三种性质。法眼《圆成实性颂》云:
    理极忘情谓,如何有喻齐。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溪。果熟猿兼重,山长似路迷。举头残照在,元是住居西。《法眼录》
    参禅的第一步是穷理,理明到了极点,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妄念全消,就是“忘情谓”,到了这个地步,任何比喻都用不上,任何语言都是多余,因为此种境界根本无法表述。尽管如此,作者仍然采用了一组玲珑意象加以象征:空山阒寂,皓月高悬,在深秋的夜空倍显皎洁。但它并不留恋碧柔的苍穹,而是任运无怨地坠落到前溪,既无恋天心,亦无映水意。这是不被任何意念所束缚的无心的世界,法喜充满,道果成熟,但要走的路还很长。层峦叠嶂容易使人迷失方向,必须精进不懈才能抵达终点。经历了艰辛的跋涉,修行者于山穷水尽处,蓦地发现一抹清丽的晓月余光,映亮了自己原来的住处,见到了灵灵明明的本来面目。 僧问投子如何是真月,投子曰:“昨夜三更转向西。”《颂古》卷25慈受深颂:“昨夜三更转向西,晓来任运落前溪。举头不荐团圆底,无限清风付与谁。”   此诗用象征手法,表达了作者对圆成实性的感悟,同样呈现出法眼宗一切现成的感悟指向。
    6.华严法界铸法眼
    清耸初参文益时,法眼指着雨对他说:“滴滴落在上座眼里。”清耸开始时不明其义,后来读《华严经》豁然有悟《清耸》。 文益曾作《宗门十规论》,对当时禅学界的混乱现象提出批评,重点批评了一些僧人在参禅中不懂装懂、摇唇鼓舌、自欺欺人的弊端,并用华严宗理论作为评判学人见地的标尺。《宗门十规论》第九指出,在当时参禅酬对机语及禅师的著述中,多有猥俗之辞,野谈之语,既无助于讲明禅理,又有害于佛门。要矫此弊端,净化语言,提高修养,必须学习《华严经》的文笔:“《华严》万偈,祖颂千篇,俱烂漫而有文,悉精纯而靡杂。”在当时的宗师中,文益公开地主张研读《华严经》。后来法眼宗禅人延寿编集《宗镜录》100卷,在其中即大量引用了华严宗典籍。延寿编集此书的宗旨在于倡导教禅融合,他所说的“教”,主要就是指《华严经》。从法眼宗禅诗的创作实际来看,法眼宗汲取华严精髓,主要体现在六相圆融、理事圆融两个方面。
    1六相圆融
    六相圆融是华严宗的重要义理。华严宗认为,一切事物都具足六种相。在《华严金师子章》中,法藏以金师子为喻,形象地阐说六相大意:1“总相” 是整体。2“别相”指组成整体的部分。“总相”和“别相”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如果没有部分,就没有整体,这是“以别成总”;但这部分只有在整体存在的前提下才是部分,没有整体也无所谓部分,这是“以总成别”。3 “同相”指组成整体的各部分的同一。4“异相”指各部分的差别。“同相” 与“异相”是讲同一与差异的关系:“同”指构成整体的各部分有同一性,“异” 指构成整体的各部分彼此有差异。5“成相”指各部分是组成整体的必备条件。6“坏相”指各部分在整体中保持自身独立。“成相”和“坏相”是讲对立面的相互转化。“六相圆融”说的目的,是要求人们从总别、同异、成坏三方面看待一切事物,认识到每一事物都处于“总别相即”、“同异相即”、“成坏相即”的圆融状态。文益颂《华严六相义》云:
    华严六相义,同中还有异。异若异于同,全非诸佛意。诸佛意总别,何曾有同异?男子身中入定时,女子身中不留意。不留意,绝名字,万象明明无理事。 《法眼录》
    法眼颂指出,华严六相义中,六相彼此间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这就是相即的关系。但法眼又指出:“异若异于同,全非诸佛意。”“异”不异于“同”,不会超出“同”的范围,它始终属于“同”。这是深得华严六相精髓的。因为如果把华严六相割裂开来,看不到它们之间的“相即”关系,就体会不到诸佛的妙意。“诸佛意总别,何曾有同异。”法眼在这两句中超越了华严六相说,说虽然华严世界有“六相”之义,也只是不坏假名而谈实相的方便化门,六相只是假名,而非实相。如果站在禅悟的立场,说同说异,说二说三,都是画蛇添足。在悟的境界里,法法平等,无有高下,早已超越了是非、判断等推理过程,不曾有同异。 “男子身中入定时,女子身中不留意。”当男子全神贯注地入定,女子却漫不经心,法法不同,又法法不异。在禅悟之境中,万象、理事都融为一体。在法眼宗看来,佛法一切现成,宇宙法性与个体自性圆融一体,故不能“于无同异中强生同异”《清耸》。
    文益开悟之后,也着力于否定于无同异中强分同异的作法。他问研习《华严经》的道潜:“总别、同异、成坏六相,是何门摄属?”道潜根据经文回答说 “世出世间一切法皆具六相”,文益遂问他“空”是否具备六相。道潜懵然无对,法眼说:“空。”《道潜》用空来统摄六相,认为山河大地、人我等并无六相之分。
    “空”是对六相的扫除,法眼宗扫除六相后,对扫除六相的空仍然予以扫除,于是,六相归空,空又归于一切现成:“如何是诸法空相?”“山河大地。” 《希奉》“如何是六相?”“即汝是。”《德韶》正是通过对六相圆融的体悟,法眼宗将诗禅感悟指向当下现成的人生。法眼宗的重点“不是要求人们从境上悟唯心性空之理,而是要使心体不落空寞,令禅者回到修诸善行的实处。换言之,他的着眼点不在悟,而在行,不在会理,而在道用”。杜继文等《中国禅宗通史》第373页。  法眼在与学人的对答中,以用为体,把一切很现实的问题,都当作自性,如法眼以“指”为“月”,僧人则认为他所答的不过是指示一个方向,不是真实的自性,真实的自性当另有所在,便指出他所答的是指不是月,又问什么是“指”,文益答“月”《文益》。 问月答指,问指答月,是因为指与月在自性上没有分别,都是世法中的假名安立。内典中经常用水与波的关系,来比拟体用的关系。从自性透视世法,不二不异,诸法皆如,因此指与月都是自性。参《中国禅宗大全》第1015页。  可见法眼宗参悟六相圆融的重点,归根结蒂还是落到了一切现成的宗风之上。
    2理事圆融
    理事关系是华严宗最为精彩的思想之一,法眼宗充分汲取了它的精髓。《宗门十规论》第五题为“理事相违,不分清浊”,把华严宗理事关系作为禅门宗旨: “大凡祖佛之宗,具理具事。”在这里,具理具事不仅是教门之宗,也是禅门之宗,华严宗的理事关系说成了文益的“宗眼”。法眼认为,“事依理立,理假事明。理事相资,还同目足。若有事而无理,则滞泥不通。若有理而无事,则汗漫无归。欲其不二,贵在圆融”。
    从这种思想出发,法眼宗重视用理事关系来分析一切。文益指出,“千百亿化身”中,每一个化身都是“清净法身”《文益》, 理事相即相入。文益与子方关于拨不拨万象的辩论,也是运用华严理论对理事关系进行的辨析,在 “万象丛中独露身”中,身与万象的关系,就是理与事的关系。万象是身的显现,身只能在万象中才能显现出来。所以不能否定万象,把身与万象分离为二。文益引古人“离声色,着声色;离名字,着名字”之语同上, 也是运用理事不二理论,说明理不离事和从事入理的道理。师术示众谓:“今日不异灵山,乃至诸佛国土,天上人间,总皆如是。亘古亘今,常无变异。……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师术》“无边刹境”数句是李长者《新华严经论》卷1中的名言,意为证道之人,没有时空的阻碍。根据华严义理,李长者提出了一个看法,说空间虽然是相对的,但没有方位、大小的隔碍。同样,时间也是相对的,万古尽摄于一时,十世古今始终不离当下的一念,亿万年以前也只是现在,亿万年以后也只是现在。这种注重当下现成的精神,与法眼宗很是契合,因此师术汲取其精髓,展示出时空一体当下现成的图景。
    法眼宗广泛吸取教乘精华,对楞严三昧、金刚般若、楞伽唯识、圆觉了义、维摩不二、华严法界的精髓广撷博采,熔铸成独特的法眼,由此形成了法眼宗般若无知、一切现成的宗风,使得法眼宗禅诗,摒落思量分别,注重当下现实性,既有淡泊宁静的意境,又有匪夷所思的禅定直觉意象,在五家七宗禅诗中,焕发着璀璨的光采。当这双“法眼”关注的是当下现实时,不乏充满生机的诗禅感悟。当这双“法眼”离开了对现实生活的感悟,在经教义理中讨生活时,它也使自己走上了衰微之路。法眼宗后期最著名的禅师永明延寿,进一步丰富了法眼宗的理论,力倡教禅合一,援《华严经》入禅,主禅、净合一,在丰富了法眼宗禅学理论的同时,也使法眼宗的本色丧失殆尽,一切现成机趣流转的法眼宗风,终于湮没在浩瀚寂静的黄卷赤轴之中,法眼宗的诗禅感悟也从此终结了。
 楼主| 发表于 2011-4-14 22: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杨岐宗禅诗

    中国禅宗入宋后数十年间,临济宗下杨岐方会996~1049、黄龙慧南1002~1069又开出杨岐和黄龙二派。降至南宋,杨岐派经由几传,势力宏大。方会传白云守端1025~1072,守端传五祖法演?~1104,法演门下出佛果克勤1063~1135、佛鉴慧勤1059~1117、佛眼清远1060~1120,被称为三佛,使杨岐派在中国禅林形成席卷包举之势,中国禅林实已成了杨岐派的天下。故后世论禅宗,多以杨岐派为临济或南岳,甚至是禅宗的正脉。后来杨岐宗恢复了临济宗的旧称。
    在杨岐的时代,禅林各大宗师,多用奇谲的言行,显示玄微,或者用峻烈的手段,行棒施喝,而杨岐的禅风却平实无华。他既不运用陡峭的言词,也不商量什么几玄、几要、几句、几关,而是平平实实:“杨岐一言,随方就圆。”“杨岐无旨的,栽田博饭吃。说梦老瞿昙,何处觅踪迹?”《古尊宿》卷19《方会》其法嗣也宣称:“有盐有醋,粥足饭足,且恁过时。若是佛法,不曾梦见。” 《五灯》卷19《仁勇》“匙好挑饭,箸好夹菜。”《密庵语录》 学僧与元静的对答,生动地道出了杨岐禅平实无华的特点:
    问:“如何是山里禅?”师曰:“庭前嫩竹先生笋,涧下枯松长老枝。”曰: “如何是市里禅?”师曰:“六街钟鼓韵咚咚,即处铺金世界中。”曰:“如何是村里禅?”师曰:“贼盗消亡蚕麦熟,讴歌鼓舞乐升平。”《五灯》卷19《元静》
    不论在山林、闹市还是在乡村,杨岐宗的禅悟都与众生日用息息相关,随和而亲切。然而,杨岐禅除平实无华之外,还有着陡峻直截、内具圭角的特点。宋惠洪称:“杨岐天纵神悟,善入游戏三昧,喜勘验衲子,有古尊宿之风。” 《禅林僧宝传》卷28《守端》点明了杨岐禅外圆内方的特点。从杨岐宗禅机的实际情况来看,杨岐禅风灵活多变,雍容平淡处如前所述,其直截了当处,则一似金刚圈、栗棘蓬,颇有临济那种痛快淋漓、不容拟议的风格。杨岐室中问僧:“栗棘蓬你作么生吞?金刚圈你作么生透?”禅僧谓此栗棘蓬、金刚圈是 “昨夜发新雷,毒蛇离窟穴。居常口不开,踏着迸鲜血”《颂古》卷39或庵体颂, 形象道出了杨岐禅风的另一面。杨岐金刚圈、栗棘蓬,“不容浅见衲僧会,唯许通方作者知!”《圆悟录》卷2可见杨岐禅风,看似寻常最奇崛,外无圭角而内具机用。前人论马祖所传宗旨,谓其门徒百丈怀海得其大机,怀海弟子黄檗希运得其大用,其余诸人,不过随声唱和而已。兼得其大机大用者,则首推方会文政《杨岐方会和尚语录序》。 杨岐不仅兼具临济、云门二宗风格,而且兼得马祖道一的大机、大用,加上他灵活的教学方法,显得浑无圭角,因此,佛教史家称他“宗风如龙”。不论杨岐禅风呈现出哪一种风貌,它们都有着共同点,这就是在杨岐宗的禅学感悟中,洋溢着浓郁的诗情画意。杨岐禅的诗学特质,亦正如杨岐与学僧的一段对答:
    僧问:“如何是杨岐境?”师云:“独松岩畔秀,猿向山下啼。”进云: “如何是境中人?”师云:“贫家女子携篮去,牧童横笛望源归。”《古尊宿》卷19《方会》
    学僧问什么是杨岐所证悟到的境界,杨岐雍容接机,随手拈来,而妙趣天成。独松吟风、群猿啼啸,都是在宣说摩诃大般若。但此种声音,只有心性澄明之人才能感应。没有定性者,若经行此路,则未免岩崩股颤,猿啼断肠。杨岐境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境界,贫女在这里可以得到山花野果,学道者在这里可以得到维持慧命的资粮。牧童横吹短笛,向水草丰茂处放牧;悟道者潇洒不拘,向人性的源头回归。杨岐应对学僧的话语,完全是哲理化、禅悟化的诗句,诗意语言所具有的形象生动、凝练含蓄、意义多元等特质,为杨岐应答学人提供了绝佳的材质。本章拟从杨岐禅风出发,来探讨受杨岐宗风影响的杨岐宗禅诗美感特质。

    一、“超越对立”的诗禅感悟

    杨岐说法,直指本元心地,剿绝二元意识两头,纤尘不立。一次杨岐结束说法下座,九峰勤和尚把住说:“今日喜遇同参。”杨岐问:“同参底事作么生?”九峰说:“九峰牵犁,杨岐拽耙。”杨岐追问:“正当与么时,杨岐在前,九峰在前?”九峰正欲拟议,杨岐托开说:“将谓同参,元来不是!”《五灯》卷19《方会》杨岐使出陷虎之机,意为既是同参,就不应有在前在后的分别。九峰意随语转,念头才动,早被杨岐当下勘破。起心即差,动念即乖,杨岐宗人对机多阐此旨。洞山示众谓“须知有佛向上事”,僧问如何是佛向上事,洞山说:“非佛。”云门解释说:“名不得,状不得,所以言非。”大慧指出: “二尊宿恁么提持向上事且缓缓,这里即不然。如何是佛向上事?拽拄杖便打,免教伊在‘佛向上’垛根。”《大慧录》卷7大慧主张用釜底抽薪法,将趋向“佛向上”的意识剿绝,较之种种语言提撕更为彻底。大慧指出,了悟之境,泯除了一切差别对立,“儒即释,释即儒;僧即俗,俗即僧;凡即圣,圣即凡;我即尔,尔即我;天即地,地即天;波即水,水即波;酥酪醍醐,搅成一味;瓶盘钗钏,熔成一金”《大慧录》卷28, 容不得任何二元心识的揣度妄想。圆悟指出,“禅非意想,以意想参禅则乖”《圆悟录》卷7, “春色无高下,华枝自短长”同上卷9, 在如如的本元状态里,没有高下之别,而人们之所以有短长之分,是因为心里有了计长较短的意念,因此,要“两边俱坐断,一剑倚天寒”《圆悟录》卷18。 “两边”是相对的认识方法,要使相对的认识成立,至少要有两种东西相对立比较,才叫做两边。如善与恶,两者之间的差别就是认识。将相对的两边一挥两断,“不思善,不思恶”,便需要有倚天宝剑一样的般若智光。“有肯诺意,难续杨岐派”《五灯》卷20《行机》, “肯诺意”是知性认识所引起的执着,而禅是要在否定再否定之后获得绝对的肯定。要参杨岐禅,就不可有世俗意义上的肯诺意。杨岐宗禅语,迥超逻辑思维,无肯诺意,表现了泯除各种对立的禅趣:“东胜身洲走马,南瞻部洲着扑” 《圆悟录》卷2, “东胜身洲射箭,西瞿耶尼中垛”同上卷7, “李公醉倒街头,自是张公吃酒”《大慧录》卷2, “嘉州大像吃黄连,陕府铁牛满口苦”同上卷21, “嘉州大像吃一拳,陕府铁牛拗折角”《密庵语录》, “嘉州大像吃盐多,陕府铁牛添得渴”同上, “古德云:学道如钻火,逢烟且莫休。直待金星现,归家始到头。欲知‘到头’处,自境界他境界一如是也”《大慧录》卷19, 这是自他的超越;袁觉赞黄庭坚 “惠崇烟雨芦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傍人谓是丹青”为禅髓《五灯》卷19《袁觉》, 指出山谷诗将主观与客观消融,直契心物一如之禅境,是主客的超越;法演《物我无差》:“青山是我身,流水为我命。养之以四时,萧然自条正”《古尊宿》卷30《清远》, 是物我的超越。超越的境界,是“一念廓然三际断,千差万别尽圆通”《大慧录》卷8。 杨岐宗接引弟子,主张般若利剑斩妄情,朝灭绝理路的方向努力:“大凡超宗之士,垂手为人,等闲示一机一境,快如倚天长剑相似,直下取人命根,了无异辙。终不向平地上,与人和泥合水。”《密庵语录》“凡看经教及古德入道因缘,心未明了,觉得迷闷没滋味,如咬铁橛相似时,正好着力,第一不得放舍。乃是意识不行,思量不到,绝分别灭理路处。寻常可以说得道理,分别得行处,尽是情识边事。” 《大慧录》卷19此种禅风,形成了杨岐宗相应的诗禅感悟特质。
    1.三脚驴子,截断意路
    杨岐宗最为著名的是三脚驴子公案,这则公案自发生之日起,即蜚声丛林,充分说明了它对参禅者所具有的魅力:
    问:“如何是佛?”师云:“三脚驴子弄蹄行。”进云:“莫只这便是么?” 师曰:“湖南长老。”《五灯》卷19《方会》
    禅僧对这则公案吟咏殊多。典牛游颂:“骞驴三足弄蹄时,若不亲骑也不知。紫磨金容驮不动,竹篦端胜冷钳锤。”《颂古》卷39三脚驴表面上是俗世的跛脚驴,实际上是代表了悟的圣境。倘非证悟之人,是不能骑在驴上,知其胜妙之处。但如果起了圣解,着了形相,认为圣境就是金铸铜磨的佛像,那么这只三脚驴是驮不动它的。学人得到杨岐的这句答语,犹如得到刮除眼中金屑的竹篦,远胜冷铁受钳锤的锤击。佛性泰颂:“三脚驴子弄蹄行,步步莲花衬足生。堪笑草中寻宝者,不知芳树啭春莺。”同上三脚驴行经之处,步步生起莲花。如果向现象界中草中去寻觅的话,就很可笑。芳树是绚丽可见之物,藏在芳树中的春莺,可闻其声而不可见其形。同样,三脚驴虽然有诸般妙用,通过色界一一显露出来,但它的本身却没有形体色相,是不可在现象界中求觅到的。白云端颂:“三脚驴子弄蹄行,奉劝行人着眼睛。草里见他须丧命,只缘踢踏最分明。”同上对三脚驴公案,行人求道者要用智慧之眼去体认。否则,落在知见之草里揣度它,就会丧身失命。杜松柏指出“三脚驴所踢踏的是情识意想,是做作拟议”,此解甚确。但杜氏自己似乎也犯了“情识意想”、“做作拟议”之忌,臆解三脚驴公案为:“所谓三脚驴子,世俗无此物,应系‘形相化’ 的语言,大概是三脚比喻有、空、亦空亦有。全体大用,依此而行,因为为杨岐主张空有一如。”杜松柏《禅门开悟诗二百首》第472页。 这种解释,仍是落草之谈。“三脚驴子弄蹄行,步步相随不相到”《五灯》卷20《清旦》, 驴虽三脚,却弄蹄而行,啸影嘶风,因此不能亦步亦趋地加以解释。杨岐三脚驴超出了理性的解析,因此“虽人人举得,只是不知落处”。梵思曾“不惜眉毛,为诸人下个注脚”,这注脚便是“八角磨盘空里走”同上卷19《梵思》, 与三脚驴同样匪夷所思。师远上堂举三脚驴子公案云:
    这因缘,如今丛林中提唱者甚多,商量者不少。有般底,只道宗师家无固必,凡有所问,随口便答。似则也似,是即未是。若恁么,只作个干无事会,不见杨岐用处。……又有般底,却去脚多少处会。若恁么会,此病最难医也。……这公案直须还他透顶彻底汉,方能了得。此非止禅和子会不得,而今天下丛林中,出世为人底,亦少有会得者。若要会去,直须向威音那畔,空劫已前,轻轻觑着,提起便行,捺着便转。……如今还有恁么者么?有则出来道看。如无,更听一颂: “三脚驴子弄蹄行,直透威音万丈坑。云在岭头闲不彻,水流涧下太忙生。湖南长老谁解会,行人更在青山外。”《五灯》卷20《师远》
    对三脚驴子所有知性的解会,都是徒劳。因为它的本身对于知性来说毫无意义。僧问宗琏三脚驴子弄蹄行意旨,宗琏说:“过蓬州了,便到巴州。”《五灯》卷20《宗琏》可谓四两拨千斤,将奇异的圣境还原于现实生活,一念不生,万缘顿息,以平常心来作止水明镜般的感应,才是对三脚驴的最好“注解”,远胜锯解秤锤来得真切。僧问大慧杨岐三脚驴子弄蹄行意旨,大慧说:“无意旨!” 《大慧录》卷5正是这“无意旨”超越知性的三脚驴,踢踏出平等一如的世界:
    一叶落,天下春,无路寻思笑杀人。下是天,上是地,此言不入时流意。南作北,东作西。动而止,喜而悲。蛇头蝎尾一试之,猛虎口里活雀儿。《五灯》卷19《清远》
    在这个平等的世界里,春秋、天地、南北、东西、动静、喜悲等圆融一体。踢踏出这个一体世界的,除了三脚驴之外,还有“瞎驴”:
    瞎驴一蹈两头空,便与寻常路不同。寸步却成千里隔,纷纷多在半途中。 《虚堂录》卷7
    驴子一旦成“瞎”,瞎却愚目,慧眼顿开,所以一踏之时,两头皆空,不但桥的“两头”空,驴的“两头”也空,相对的两头一时截断,铺展开般若真空的大道,与寻常的路径截然不同。而时人却不能“瞎”,舍不得“一蹈两头空”式的放舍身命,裹足不前,望崖而返,所以与悟境咫尺千里,永远徘徊在途中。在圆悟看来,将差别意识踢踏的“三脚驴”、“瞎驴”,也就是大智大勇的“金毛师子”:“大道本来无向背,拟心凑泊已差池。吒呀卓朔能哮吼,即是金毛师子儿。”《圆悟录》卷8它们踏平了差别的世界,高踏佛祖头顶而行,成为宇宙间的至尊者:“自从踏断千差路,便踏毗卢顶上行。”《密庵语录》 由此可见,“三脚驴”、“瞎驴”、“金毛师子”,也就是斩断相对意识的般若利剑:“肯不存,诺不立。一片清光射斗牛,天上人间得自由。”《圆悟录》卷19“截断两头,归家稳坐。”同上卷6正是通过“三脚驴”这类艺术形象,杨岐禅运用般若利剑,将相对的意识斩除,大死一番,在去除肯诺的否定之后,获得绝对的肯定。
    2.禅不可说,见月忘指
    杨岐宗指出:“至音绝韵,妙曲非声。”《古尊宿》卷27《清远》 至音、妙曲超出世俗的五音六律之外,因为世俗的音阶,是建立在区分五音六律的基础之上,而至音则不受世俗音律的束缚。在绝对一如的境界里,“踏着秤锤硬似铁,哑子得梦向谁说。须弥顶上浪滔天,大洋海底遭火爇”。在此悟境,语言文字只有隐退,才能保证自性的原本的大全:“杨岐一诀,凡圣路绝。无端维摩,特地饶舌。”《续古》卷3《杨岐会》纵是以雄辩著称的维摩诘,用默然无言的方式传达不二法门的旨趣,都是饶舌添足。“春雨霖霖无暂息,不触波澜试道看。”对着春雨霖霖的实存,既要传达出感受,又不能落于言筌,这时参禅者所“道”出来的,就绝非平常的语言文字,而是要将自己融化成春雨,物我一如。杨岐说法,标举《证道歌》“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痕垢尽时光始现,心法双忘性即真”同上的直觉方式。因为我执才生,能所便立,六根六尘,如胶似漆,难解难分,就会迷失真我,迷失本心。犹如明镜有痕,障却本明。只有尽除痕垢,人法双忘,能所双遣,才能作即物即真、两镜交映式的禅悟观照,回归于纯真的本元。因此,杨岐宗教导学人,不能在语言文字上下功夫,而要加强禅的直观训练。
    杨岐禅将语言思维予以彻底否决,借用“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 《五灯》卷20《德用》两句唐诗,强调本体的不可言说性。因为本体绝对,不生不灭,而言语则是相对的生灭法。相对意识产生的言语,不能表示绝对本体。对这个问题,杨岐宗或者从禅的产生来说明:“此事决定不在言语上,若在言语上,一大藏教诸子百家遍天遍地,岂是无言,更要达摩西来直指作么?” 《大慧录》卷13或者从事理的区别来说明:“事粗易显,理妙难彰,故言近而旨远。如何以至近之言,明其至远之旨,不其难哉?”《古尊宿》卷28《清远》杨岐宗不但否定已形于外的语言,还进一步否定未形于内的语言以及与之联系的思维活动。非但形诸语言是入泥入水,并且,“未曾启口,先犯国讳”《虚堂录》卷9, 即使没有说出来,只要起心动念,就已经悖离了如如不动的本元:“设使言前荐得,犹是滞壳迷封;纵饶句下精通,未免触途狂见。”《古尊宿》卷20《法演》“汝等若向世界未成时、父母未生时、佛未出世时、祖师未西来时道得,已是第二句。且第一句如何道?直饶你十成道得,未免左之右之。”《五灯》卷20《正贤》“任待牙如剑树,口似血盆,徒逞词锋,虚张意气。所以净名杜口,早涉繁词。摩竭掩关,已扬家丑。” 同上卷20《鼎需》圆悟诗云:
    祖祖相传传底事,佛佛授手不唯他。若存情识论知解,耳里尘沙眼内华。 《圆悟录》卷2
    对语言、知性的否决,可谓干净彻底,毫不容情。既然事理有别,言近而理远,语言在表达本体时显得苍白无力,参禅者就必须摒弃语言,超离语言,以直契不可言说的本体。“‘丁宁损君德,无言真有功。任从沧海变,终不为君通。’ 好笑好笑,得恁么入泥入水。”《虚堂录》卷8“丁宁”四句,是道吾悟真的诗偈《五灯》卷12《悟真》。 在杨岐宗看来,虽然道吾说纵有沧桑之变也不“为君通”,可一旦吟出这首诗,就已经“为君通”了,所以还不够干净彻底。
    虽然禅不可说,不能胶着于语言文字,但语言文字仍然是指向真理的手指,只要见指观月,同样能够从语言悟道。因此杨岐宗禅人在批评语言文字难以表达本体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表达本体离不开语言文字:“坐断乾坤,天地黯黑。放过一着,雨顺风调。”《古尊宿》卷19《方会》如果用剿绝情识的表达法,则无分别意识立足之处,容不得任何语言的尘屑;但启悟学人,又不妨运用语言文字从容商量:“若据祖宗令下,祖佛潜踪,天下黯黑,岂容诸人在者里立地,更待山僧开两片皮!虽然如是,且向第二机中说葛藤。”同上出于无奈“放过一着”而使用语言文字,在使用之时自然要艺术地加以运用,以达到说而不说、以指示月的效果:“壁立千仞,三世诸佛,措足无门。是则是,太杀不近人情;放一线道,十方刹海,放光动地。是则是,争奈和泥合水。须知通一线道处壁立千仞,壁立千仞处通一线道。”《五灯》卷20《道谦》如果禅机耸峭,则初学难有悟入之处;如果禅机平实,则初学又不能直截悟入。所以禅者接机,在平易处显奇峭,在奇峭处显平易。言非言,指非指,因此参学者必须见月忘指。“若是念话之流,君向西秦,我之东鲁,用唐人郑谷《淮上与友人别》“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之意,《全唐诗》卷675。  于宗门中殊无所益。这一段事,不在有言,不在无言,不碍有言,不碍无言。有水皆含月,无山不带云。”同上卷20《宗琏》胶着于语言文字,与真理背道而驰;没有语言文字,学人又难以悟入。所以作为师家,要不立文字不废文字;作为学人,要得鱼忘筌见月忘指。僧问智愚“有句无句,如藤倚树”意旨如何,意思是只要使用建立在有无二分法基础上的语言,就像葛藤缠绕枝干一样,如何从相对的语言中契入绝对的本体?智愚借用唐人于良吏《春山夜月》中的两句诗回答:“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虚堂录》卷3虽然语言不是真理本身,只要细心体会,掬水,月就捧在手中;拈花,香即沾在衣上。忘指见月,照样会在葛藤般的语言中感受到真理。清远《示看经僧》云:
    句义纵横那畔彰,五千余卷总含藏。如何不觅根头意,空看枝边木叶黄? 《古尊宿》卷30《清远》
    一大藏教,横说竖说,都指向无形无相的绝对本体。不但教外别传的禅宗语言能指向本体,传统的佛教经典也同样能指向本体。但看经僧不能超越语言文字,体悟到存在于语言文字之外的佛禅的真谛,而是拘泥于语言名相,看到的只是思想的凋零枯黄的残片,不能从语言悟入大道。相反,杨岐宗对苏轼《维摩画像赞》却十分欣赏,因为它左说右说,辩若悬河,却“从始至终不死在言下”,深谙 “语言三昧”《大慧录》卷18。 
    3.不触不背,珠圆丸转
    杨岐宗在接引学人的时候,往往通过拂子、拄杖、竹篦等即兴点染,用凌厉的的机锋,把学人逼拶到肯定否定都不是的两难境地:“若见个拂子,正是凡夫;若言不见,此是拂子。”《古尊宿》卷27《清远》“言句上作解会,泥里洗土块。不向言句上会,方木逗圆孔。”《圆悟录》卷2“只这是,大似撒沙向眼中;只这不是,还如注水向耳里。直下无事,平地陷人;别有机关,堕坑落堑。”同上卷7大慧宗杲居古云门庵时,室中举竹篦子问参学者: “唤作竹篦则触,不唤作竹篦则背”,令参学者“不得下语,不得无语”,从之得法者十有三人《大慧录》卷4。 禅林颂曰:
    云门举起竹篦,才涉思惟蹉过。只这背触商量,老人已是话堕。《颂古》卷40无著总颂
    宗杲“唤作竹篦则触,不唤作竹篦则背”,是给参学者思维设下的一座陷阱。只要学人一动心起念,有了诸如是竹篦子、非竹篦子的意念,就已经堕坑落堑,与本体悖离。无著颂翻进一层,认为云门的这番话,既然有了“竹篦子”、“触”、 “背”之说,也已经“话堕”,自身已陷进了语言的沼泽。一落言筌,即成过咎。为了摆脱开口即错的尴尬处境,禅师往往用诗意的图景来表达:“若唤这个作拄杖子,捏目生花;若不唤作拄杖子,破家散宅。毕竟如何?掷下云:青山只解磨今古,流水何曾洗是非。”《大慧录》卷3“磨今古”、“洗是非”,即泯除差别。但关键在于这“磨”、“洗”的本身也仍然要不带“磨”、“洗”的意念才行。杨岐宗禅人熟谙此理,在突破触背禅关时,往往出以不落两头的诗歌境象,参活句而不参死句。“若即声色言语求道真体,正是拨火觅浮沤。若离声色言语求道真体,大似含元殿里更觅长安。总不恁么,毕竟如何?翡翠踏翻荷叶雨,鹭鸶冲破竹林烟。”同上卷2流转跳宕的意象,不触不背,珠圆丸转,突破了背触的藩篱,呈现出一片化机。法演《送蜀僧》诗结句“有人若问西来意,水在江湖月在天”《古尊宿》卷22《法演》, 与李翱“云在青天水在瓶” 合若符契,而境象阔大雄浑,不触不背,尽得风流。法演《示禅者》云:
    学道先须得指归,闻声见色不思议。长天夜夜家家月,影落澄潭几个知? 《古尊宿》卷22《法演》
    “指归”就是方向,学道的方向就是“闻声见色不思议”,听到了声音,看到了颜色,但只是听到、看到而已,既不必去思去想,扰乱宁静祥和的本心;也不必作眼见色如瞽,耳闻声如聋式的闭目塞听的反映。禅者的心,如同那每夜东升西落的月亮,照印在千家万户的池塘里。明月无心地分身千万映射着澄潭,千万澄潭无心地涵映着同一轮明月。水映潭而不恋潭,潭映月而不留月,这就是 “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五灯》卷16《志璇》的心地法门。禅者的悟心正像晶莹如月的大圆镜,平等地涵映着万物,既毫发无遗,又纤尘不受。不失澄明的感应,不受丝毫的扰乱。
    4.圣凡一如,净染不二
    圣与凡,是相对的二分法,在杨岐宗那里,得到了完美的统一。杨岐宗指出,如果禅者仅仅停留在了悟的峰巅,粘滞于圣境,而不能由圣入凡,仍不是大乘彻悟。“僧问:‘生死交谢,寒暑迭迁,未审无位真人还有寒暑也无?’师云: ‘汗流似雨。’”《圆悟录》卷2“如何是不动尊?……东走西走。” 《虚堂录》卷2虽然是“无位真人”、“不动尊”,但并不离弃现象界的生活。“撮土为金犹容易,变金为土却还难。转凡成圣犹容易,转圣成凡却甚难。” 《古尊宿》卷20《法演》禅者由凡入圣后,应当再由圣入凡。杨岐指示学人:“休恋江湖五六月,收取丝纶归去来”同上卷19《方会》。 意为对圣境江湖不可执着,而要收取丝纶,重新回到现实生活中,展开现象界的生活,不可偏枯于一隅。学人问法演牛头未见四祖时,为什么百鸟衔花献,法演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学人又问见后为什么百鸟不衔花献,法演说: “贫与贱,是人之所恶。”同上卷20《法演》富贵,喻居于圣位;贫贱,喻不居圣位。法演用幽默的口吻,说明了参禅者应不居圣位,泯灭凡圣差别。僧问法全牛头未见四祖时如何,法全答:“天下无贫人。”又问见后如何,法全答: “四海无富汉。”《五灯》卷20《法全》意旨与法演相同,也是使用了幽默反语,暗示悟者既能入圣又能入凡,其意旨正如安永所云:“诸人未得个入处,须得个入处;既得个入处,直须扬下入处始得。”同上《安永》“入处”是悟入之处,留恋“入处”是初沾禅味者习见的毛病,只有将有了“入处” 的意念扬弃,才是大休大歇处。
    从圣凡一如出发,杨岐宗禅人主张从凡境切入,认为浅近的凡境是建立禅悟生命的基础:“若不会上大人,如何登孔圣门,通晓六经子史百氏诗书?纵使身名显达,不晓上大人,如何佐国安邦,使功成身退?……山林河海,日月星辰,上圣下凡,无上大人不能安立。”《古尊宿》卷29《清远》“一大藏教,不出个鸦鸣鹊噪;九经诸史,不出个之乎者也。”《虚堂录》卷2“佛法在日用处,行住坐卧处,吃茶吃饭处,语言相问处,所作所为处。”《大慧录》卷26在经历世法之后,就可以竿头进步,将清凉高远的万仞峰顶与红尘热恼的十字街头打成一片,入世而出世,出世而入世,“灰头土面处壁立千仞,壁立千仞处土面灰头”《圆悟录》卷2, “或孤峰独宿,不碍土面灰头;或土面灰头,不碍孤峰独宿”同上卷4, “佛法世法打成一片,且耕且战,久久纯熟,一举而两得”《大慧录》卷30。 如此,即能“全心即佛,全佛即人,人佛不二”《圆悟录》卷12。 对这种悟境,圆悟《众生本来是佛》偈形象地表述为:“放憨放痴贪世味,闲情谁管真如地。有时得片好风光,十字街头恣游戏。”同上卷19法演偈云:
    白云相送出山来,满眼红尘拨不开。莫谓城中无好事,一尘一刹一楼台。 《古尊宿》卷21《法演》
    自古以来,成千上万的出家人为了躲避红尘,进入深山。法演却深入到拨不开的尘埃之中,将万丈红尘化为菩提道场。正如《华藏品》所云:“华藏世界所有尘,一一尘中见法界。”《华严经》卷8如此,凡界即佛界,秽土即净土,“终日在声色中出没,声色不能染污,世出世间,如莲花不著水”《密庵语录》。 法演的另一首诗亦可与此互参:
    但得心闲到处闲,莫拘城市与溪山。是非名利浑如梦,正眼观时一瞬间。 《古尊宿》卷22《法演》
    至人忘心不除境,愚者除境不忘心。摒除外境,不能静心,即使居住在深山,也如置身闹市般繁杂;心定神凝,不除外境,即使置身在闹市,也似居住在深山般宁静。只要心地安宁祥和,则不论在城市与溪山,都能感受到自得怡然。玄觉在《答朗禅师书》中说过,修道并非“泯迹人间,潜形山谷”可成,其首要的条件乃是祛除“见爱之惑”。“心径未通,瞩物成壅”,“见惑尚纡,触途成滞”,因此,“若未识道而先居山者,但见其山,必忘其道。若未居山而先识道者,但见其道,必忘其山。忘山则道性怡神,忘道则山形眩目”,“见道忘山者,人间亦寂也;见山忘道者,山中乃喧也”《永嘉集》。 法演此诗,是对这种思想的传神写照。“混世同尘之人,谓之圆通之侣”《古尊宿》卷28《清远》, 只要“识道”、“心闲”,则万丈红尘不异清凉道场。相反,如果不识大道,心地炎嚣,纵使置身清凉道场,也如同万丈红尘。“良夜月来此,劳生几个知?” 《虚堂录》卷7没有见道之人,纵对良宵佳月,也无心欣赏。因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评是说非,飞短流长。而如果用了悟之眼来看,这一切不过是稍纵即逝的烟云。人命在呼吸之间,在匆遽的生命中,应当抓紧时间修行,才是正途。
    了悟的峰巅固然不可停滞,现象界的生活也不等于禅。圣凡一如,回归于生活,并不意味着将禅庸俗化,而是要求禅者置身现象界,而不被现象界的生灭法所染。僧问:“旧岁已去,新岁到来,如何是不迁义?”守端说:“眉毛在眼上。” 月庭忠作二诗颂此公案:
    罢钓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落叶已随流水去,春风未放百花舒。青山面目依然在,尽日横陈对落晖。 《颂古》卷39
    “罢钓”四句,用唐人司空曙《江村即事》诗成句《全唐诗》卷292。 以“不系船”喻禅者任性率意、随缘自适的放旷襟怀,以“江村月落正堪眠” 喻禅者安处于现象界之中。后二句以纵经风吹仍在佳境喻经历世俗之事,却不会影响到心性的宁静。第二首以落叶随水写旧岁已去,以百花将舒写新岁到来。但叶落花开,都是起灭流转的现象,诗人的心性,则犹如“青山面目”,亘古如斯, “横陈对落晖”,不受时令迁变的影响。在此一如之境,说净说染都是尘。青山与落晖,相对两忘言,无动亦无静,无净亦无染。
 楼主| 发表于 2011-4-14 22:54 | 显示全部楼层
5.不涉迷悟,真妄一体
    与圣凡一如的禅悟体验相类的,是杨岐禅真妄一体的禅学感悟。大慧指出, “上流之士,不将佛祖见解贴在额头上,如灵龟负图,自取丧身之本”《大慧录》卷15。 杨岐宗反对贪恋悟境,指出“真实到家之士,得意忘言。伶俜在外之人,随情起解”《古尊宿》卷28《佛眼, “参禅唤作金屎法。未会一似金,会了一似屎”同上卷32《清远》。 只有似是而非的人,才会沾沾自喜地自以为悟。如果本身在悟之中,就不会有悟的意识:“眉毛眼睫最相亲,鼻孔唇皮作近邻。至近因何不相见,都缘一体是全身。”同上卷29《清远》说个悟字,便从与悟的“一体”中分离出来。并且,即使真正了悟,一旦生起了悟的意念,就重新堕入迷的沼泽中。“僧云:‘有一人十二时中,不依倚一物时如何?’师云:‘鹘突布衫须脱却。’”《虚堂录》卷2此则公案的意旨,即是“一丝不挂,犹涉廉纤;独脱无依,未为极则”同上,  “寸丝不挂,犹有赤骨律在;万里无片云处,犹有青天在”《圆悟录》卷5。 法演偈云:
    人之性命事。第一须是○。欲得成此○。先须防于○。若是真○人,○○。 《古尊宿》卷21《法演》

    ,即是空的形象表述。人要求得安身立命处,最重要的就是空,即心境荡
涤情尘意垢后的空明、宁静。因此第一步必须○。但○并不在于封闭自己,而要显示开放的特性,它意味着对外物不失本性的澄明感应。所以要成就此○,还须防止枯木寒灰般的○。前一个○,是生机洋溢的澄明心境,是真空、妙有;后一个○,则是枯木死灰、窒息生命的顽空、断空,乃参禅之大忌。“若是真○人, ○○。”达到了○之后,必须连○也○掉,否则,有了○的心念,又谈什么○? ○掉○之后的○,才是真正的○,它是圆满的表征,也是一切可能性的渊薮。
    对不涉迷悟的体验,杨岐宗禅人用脱落身心的诗歌境象来加以描绘:“且不涉迷悟一句作么生道?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圆悟录》卷3克勤引用的这两句诗,是唐人《夏日联句》中的成句《全唐诗》卷4, 形容心国太平无事,熏风微拂,殿阁生凉,杂念皆消的心理感受。和暖的熏风,将迷悟的意识一时拂去,还生命一个万里无云的丽日晴空。宗杲听了这两句诗后,“前后际断”,妄念全消《大慧录》卷17。 
    杨岐宗法演提举倩女离魂公案,表示了杨岐宗对真妄一体的体证。《无门关》第35则:“五祖问僧云:‘倩女离魂,那个是真底?’”倩女离魂系唐代传奇故事。倩娘尝许王宙为妻,既而父悔,倩娘抑郁成疾。宙亦深以为恨,欲赴京师,途中忽遇倩娘,遂相携至蜀,两人一起生活了五年,产下二子。后来王宙回到岳父家拜谢,却发现倩娘仍然病在闺中,唯余一息。众人见王宙与“倩娘”回来,也感到非常奇怪,室中病女听了外面的动静却非常高兴,起身出门相迎,两位倩娘合为一体。此时众人方知,和王宙一起生活达五年之久的倩娘,原来竟是病女的离魂!禅者颂此倩女离魂云:
    南枝向暖北枝寒,何事春风作两般。凭仗高楼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栏看。 《颂古》卷39雪庵瑾颂
    公案的要点在于参究自心本性的真妄善恶。《证道歌》:“君不见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真妄不二,迥超情识。若无分别,则不论变现为何种形式的生命体,都是菩提道场。倩女离魂,表达的正是真妄不二的悟境。诗意以咏梅为喻,梅花之所以在春风中有先开后绽之别,是因为南枝向阳北枝朝阴,但它们都拥有同一根株,先开后绽,只是现象的差异,生命的根元并无两般。诗人告诫高楼吹笛者,不要再吹奏起使梅花雪落的落梅曲,还是留下这些花朵,供人倚栏细细赏玩,供明眼人好好参究。小诗含思宛转,风情摇曳,将人思绪引向了梅花之后的深远悟境。只有站在不涉迷悟、真妄一体的立场,才能欣赏品味此诗。

    二、“立处皆真”的诗禅感悟

    立处即真是杨岐宗禅悟的另一主要内涵。它的思想源头可追溯到东晋佛教哲学理论家僧肇。僧肇的《不真空论》旨在阐述诸法只是假名,虚幻不实,主张舍弃现象界的一切,走向永恒、不变、圆满、真实的彼岸世界。但僧肇又认为,要达到成佛的目的,进行宗教修习,只有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才能完成,因为真如佛性并不离弃现实世界:“故经云:甚奇,世尊!不动真际为诸法立处,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真际”即法性、性空、如,指万法的真实本性。僧肇认为,不变的真实本性是万法得以存在的根据,并不是离开真实的本性而有万法,而是万法存在之处即体现出真实的本性。道离开人们并不遥远,因为任何一件事中都有道;佛离开人们并不遥远,只要随时随地用心体察,就会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显现着佛性的妙用。离开了现实世界,就没有真理可言。真理在日常生活之中充满着活泼的作用,所以需要用整个身心去体悟,才能随时随处感受到佛性的光辉。“触事而真”又作“即事而真”。事谓事象、现象,所有生灭差别现象界的事物皆是常住真实之真理。这成了隋唐时代佛教的基本观念。
    僧肇的观点被关注人生现实、注重即物感兴的禅宗所喜爱,马祖曾引用它来开示学人:“非离真而有立处,立处即真,尽是自家体。”《四家语录》卷1《马祖》“立处皆真”发轫于僧肇,提倡于马祖,在禅门中产生巨大影响,与临济的大力标举也很有关系。克文说:“又不见临济大师云:‘我者里是活祖师西来意,把来便用,立处皆真。’”《古尊宿》卷44《克文》可见此语在禅林的影响,与临济的提倡分不开。在《临济录》中,“立处皆真”的观念被反复强调:“尔且随处作主,立处皆真,境来回换不得。”“如大器者,直要不受人惑,随处作主,立处皆真。但有来者皆不得受。”“立处皆真”在杨岐宗传人大慧的思想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凡有言句,非离真而立处,立处皆真,所谓胸襟流出盖天盖地者。”《大慧录》卷22“道无不在,触处皆真。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教中所谓治生产业皆顺正理,与实相不相违背。”同上卷23“应无所住,谓此心无实体也,而生其心,谓此心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同上卷27
    与“立处皆真”命题相近的是“繁兴大用”。传为僧肇所作的《宝藏论》说: “般若故繁兴大用,涅槃故寂灭无余。无余故烦恼永尽,大用故圣化无穷。” “繁兴”指纷乱嘈杂的世俗世界,“大用”指禅者面对各种物质精神的现象,游刃有余,不受其影响扰动。《坛经·机缘品》:“若于转处不留情,繁兴永处那伽定。”“那伽定”指极深的禅定。尽管身处纷乱的尘世,但心灵永远宁静,不为外界事物所干扰,如同永远处于定中:“直下打迭教削迹吞声,犹是衲僧门下沙弥童行见解在。更须回首尘劳,繁兴大用始得。”《碧岩录》第99则 “虽繁兴大用,而不扰其神;乾坤倒覆,而不干其虑。”《续古》卷4《铁鞭韶》“繁兴大用,起必全真;万像纷然,参而不杂。”《宗镜录》卷35  “虽繁兴鼓跃,未始动于心原。”同上卷99与“繁兴大用”相联系的禅学感悟是“随处解脱”:“心法无形,通贯十方。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嗅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本是一精明,分为六和合。一心既无,随处解脱。”《临济录》“尔一念心自能解缚,随处解脱。”《五灯》卷11《延昭》“当处出生,随处灭尽。”同上卷14《惟照》方会禀承禅林传统,弘扬临济家风,也大力提举临济等宗师所提倡的立处皆真、触目菩提:
    繁兴大用,举步全真。既立名真,非离真而立,立处皆真。者里须会,当处发生,随处解脱。《古尊宿》卷19《方会》
    杨岐主张立处即真、繁兴大用,与僧肇、临济一脉相承。这一理念使杨岐宗感悟到真如理体并不离弃现象界,在日常生活中有真如的显现,一切现成,不假他觅。参禅者应处处提撕,时时悟道;同时,面对五光十色的现象界,要保持心灵的宁静,存在而超越。杨岐示众云:“几度黑风翻大海,未曾闻道钓舟倾。” 即是当处解脱的生动写照。杨岐曾征引禅偈:“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续古》卷3《杨岐会》主旨也在于强化随处解脱。离开现实情境而他求,就是悖离精神故园。回转向外寻觅之心,即能归家稳坐。此种宗风,形成了杨岐宗立处皆真、触目菩提的诗禅感悟特质。
    1.一切现成,不须他觅
    杨岐偈云:“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俱不识。” 《续古》卷3《杨岐会》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宇宙万物,无一不是佛性的显现。而世人沉迷物欲,却视而不见,以致于当面蹉过。杨岐说法,标举 “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同上。 “法位”,谓万有本体所在位置。真如本体湛然,绝对不妄,为诸法安住之位。大慧开示学人引僧肇“诸法不异者,岂曰续凫截鹤,夷岳盈壑,然后为无异者哉”,以及云门“长者天然长,短者天然短”之语,以印证“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大慧录》卷4。 是法住法位,就是万物以其本来面目存在于天地宇宙之间,一切现成,不假造作。因此,杨岐示众说:“春雨普润,一滴滴不落别处”,“一切法皆是佛法,佛殿对三门,僧堂对厨库。若也会得,担取钵盂拄杖,一任横行天下”《续古》卷3《杨岐会》。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君王得一以治天下,衲僧得一且作么生?”良久云:“钵盂口向天。”同上“钵盂口向天”,即是“是法住法位”,本来现成,不容拟议。守端颂云:
    钵盂向天底时节,十方世界一团铁。少林面壁谩多年,衲僧眼里重添屑。 《颂古》卷39白云端颂
    从“是法住法位”的角度出发,守端对达摩面壁的意义提出怀疑。守端上堂,沉默良久,说“口只堪吃饭”。“口只堪吃饭”,即是“钵盂口向天”。禅林颂此公案云:“白云举古,直是稀奇,口堪吃饭少人知。诸禅老,莫迟疑,一饱自然忘百饥!”《颂古》卷39遁庵演颂因为一切现成,所以连达摩面壁这样的祖师高风,在杨岐宗看来,也成了“西天人不会唐言,独坐少林痴面壁” 《密庵语录》的画蛇添足。仁勇示众谓:“释迦老子四十九年说法,不曾道着一字;优波鞠多丈室盈筹,不曾度得一人;达摩不居少室,六祖不住曹溪。谁是后昆,谁为先觉?既然如是,彼自无疮,勿伤之也。”拍膝顾示大众说: “且喜天下太平。”《五灯》卷19《仁勇》将佛教史上明白确凿的事实全面推翻,是站在迷悟不二、本来现成之立场而作的断言。虚堂颂此公案云:
    烟暖土膏农事动,一犁新雨破春耕。郊原渺渺青无际,野草闲花次第生。 《虚堂录》卷5
    此诗勾画出一幅生活气息极为浓郁的早春耕作图,晕染出“天下太平”的环境氛围象征心国太平的内证状态,于静谧安宁中,洋溢着活泼的生机,弥漫着泥土的芬香,流露了诗人对生命的热爱与喜悦,而没有纤毫的机心杂念。与虚堂此偈相映成趣的是大慧偈:
    正月十四十五,双径椎锣打鼓。要识祖意西来,看取村歌社舞!《大慧录》卷2
    乡村野趣,触目菩提。质朴的农家生活,也就是喜悦的禅悟境界,农家乐即是佛家乐。天童颂:“太平治业无象,野老家风至淳。只管村歌社舞,那知舜德尧仁。”与此异曲同工《从容录》第5则。
    在一切现成的境界里,容不得任何知性的存在:“闻声悟道,落二落三。见色明心,错七错八。生机一路,犹在半途。且道透金刚圈、吞栗棘蓬底是甚么人?披蓑侧立千峰外,引水浇蔬五老前。”《五灯》卷20《德光》闻声悟道、见色明心,也就是一切现成、触目菩提式的感悟,它们之所以“落二落三”、 “错七错八”,是因为在“触目”之际有了知性的介入,在知性的影响下去寻觅菩提,偏离了一切现成的原则。真正的一切现成,是披蓑侧立、引水浇蔬般的平易举动,只有透过金刚圈、吞过栗棘蓬的人才能做到。没有经历过求道的艰辛,就不可能荡尽知性的尘埃,享受禅悦的法喜。
    正因为一切现成,杨岐警醒学人,欲会菩提,当下即是,不可舍近求远,离开当下的现境,而另觅菩提:“万法本闲,唯人自闹。”《续古》卷3《杨岐会》。《五灯》卷2《慧忠》:“青萝夤缘,直上寒松之顶;白云淡宫,出没太虚之中。万法本闲,而人自闹。”卷12《慕喆》:“白云澹宫,水注沧溟。万法本闲,复有何事?”  万法本现成,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人们眼前,而人心炎嚣,对本来现成的万法不能产生审美观照。为了避免“人自闹”,杨岐主张将一切外在的攀援之念放下,随缘任运:“云盖不会禅,只是爱噇眠。打动震天雷,不直半分钱。”《古尊宿》卷19《方会》释迦牟尼有四大誓愿:“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守端的四弘誓愿则变成了:“饥来要吃饭,寒到即添衣,困时伸脚睡,热处爱风吹。” 《五灯》卷19《守端》直指现实生活,从另一层面丰富了释迦四愿。本着一切现成随缘任运的原则,守净对佛教菩萨、禅门大德的方便法门一概否决,以无思无虑的现实生活代替对禅道的寻觅探求:“文殊普贤谈理事,临济德山行棒喝。东禅一觉到天明,偏爱风从凉处发。”同上卷20《守净》杨岐宗指出,了悟之人,是“鼻直眼横”《古尊宿》卷20《法演》, 用不着思维计度,一切都以自然原真的形态显现在你的面前,关键看你能否直下领会。杨岐宗禅人往往以一幅幅清丽如画的图景,作为禅者悟道的契机:
    秋风飒飒,玉露垂珠。水碧山青,蛩吟蝉噪。圆通门大启。《古尊宿》卷20《法演》
    千峰列翠,岸柳垂金。樵父讴歌,渔人鼓舞。笙簧聒地,鸟语呢喃。红粉佳人,风流公子。一一为汝诸人发上上机,开正法眼。同上
    金风动处,警砌畔之虫吟;玉露零时,引林间之蝉噪。远烟别浦,行行之鸥鹭争飞;绝壁危峦,处处之猿猱竞啸。又见渔人举棹,樵子讴歌,数声羌笛牧童戏,一片征帆孤客梦。可以发挥祖道,建立宗风。同上
    秋风、玉露、碧水、青山、吟蛩、鸣蝉、翠峰、金柳、樵唱、渔歌……清丽如诗的景色,即是启人心智的菩提大道,要悟当下便悟,不须外求。“久雨不曾晴,豁开天地清。祖师门下事,何用更施呈?”《五灯》卷19《宗杲》 淫雨霏霏,如同受各种尘垢蒙蔽的人心。一旦晴朗,整个天地景象便立即清明在目,所闻所见者无非禅意。“华开陇上,柳绽堤边。黄莺调叔夜之琴,芳草入谢公之句。何必闻声悟道,见色明心?”同上卷20《明辩》花蕾舒绽,陇上写春,柳眼惺忪,临水自照,莺鸣高士琴,草绿诗人梦,自然景色,直截会取,触目菩提,声只是声,色只是色,用不着计较思量,闻声另寻道,见色别求心。 “紫蕨伸拳笋破梢,杨花飞尽绿阴交。分明西祖单传句,黄栗留鸣燕语巢。” 同上卷20《南雅》自然景色,天机原真地呈显。杨岐宗运秾丽之笔,描扑面春色,生动地表现了对处处是道的体认:
    秋半西风急,当空月正圆。萧萧木叶落,湛湛露珠悬。嘹唳冲云雁,凄清抱树蝉。头头浑漏泄,切忌觅幽玄。《圆悟录》卷7
    秋深天气爽,万象共沉沉。月莹池塘静,风清松桧阴。头头非外物,一一本来心。直下便荐取,切莫更沉吟。同上卷8
    飒飒西风,玲珑璧月,萧萧木叶,湛湛露珠,嘹亮雁唳,凄清蝉鸣,莹净池塘,婆娑松桧,无一不呈露着宇宙大心。只要以澄明的襟怀去感应,就能直下荐取,直接契入存在之深处。任何向外“觅幽玄”、“更沉吟”的举动都会蹉过一切现成的悟境。必须用迥超逻辑与知性的禅悟直觉观照,才能对现前景致作即物即真的澄明感应。
    表现禅者立处皆真山居生活的,以法演的禅诗最为突出。其《山中四威仪》云:“山中住,万叠千重谁伴侣。纵使知音特地来,云深必定无寻处。”化用唐诗“松下问童子”诗意,既写出了知音特地相寻的一往深情,又写出自己万山深处云水身的高洁峻拔。其《寄旧知》云:
    隔阔多年未是疏,结交岂在频相见。从教山下路崎岖,万里蟾光都一片。 《古尊宿》卷22《法演》
    明月千里寄相思,是古典诗词常见的情感生发模式。蟾光一片慰离情,也成为禅门宗师常见的情感生发模式。禅门重视以心印心,因此有心灵默契的人,纵使隔阔,心灵却可以穿越千山万水,不在乎形体能否经常相见。“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山下路虽然崎岖,但处处都有明丽的月光,只要保持一颗平常心,崎岖山路又奈我何?从象征的意义来看,山下路喻世俗社会。虽然世道艰险,但只要心中有清亮的月光,有澄明的悟境,什么样的艰险都能度过。纵然相距万里,只要悟心相通,便足以相印相慰。杨岐宗禅诗不但把别后相思之情写得如此超逸绝尘,写分别留恋之意也殷切感人,如“相送当门有修竹,为君叶叶起清风” 《虚堂录》卷7, 即是深情流注而洒脱宁静的佳句。送别友人时,连当门的修竹也在清风中婆娑起舞,枝枝叶叶总含情。禅者的心,正如清风中的修竹一样,在事情发生的时候有颤栗、感动,当事情过去之后,心境便很快恢复到了原先的平静、祥和。超越而存在,存在而超越。
    2.处处提撕,时时悟道
    “提撕”在禅宗话语中有二义,一是指师家指导学人,一是指行住坐卧间,对古则公案专心参究之工夫。《无门关》第1则:“将三百六十骨节,八万四千毫窍,通身起个疑团,参个无字,昼夜提撕。”本书借用这则术语,不仅指行住坐卧间对公案专心参究的工夫,还指对一切可以引发禅悟的对象进行专心参究。因为一切现成,触目菩提,参禅者只要处处提撕,即可时时悟道:“酒肆茶坊,红尘闹市,猪肉案头,蓦然筑着磕着,如虎戴角,凛凛风生。”《密庵语录》  “普化红尘堆里,盘山猪肉案头,发挥灵鹫雄机,显示少林密旨。”《虚堂录》卷1在杨岐宗禅人看来,酒店茶坊、红尘闹市,到处都是现成公案。 现成公案,亦作见成公案,指不假造作而现成之公案。《碧岩录》第9则: “举僧问赵州:‘如何是赵州?’州云:‘东门、西门、南门、北门。’”圆悟著语谓此为现成公案,意谓赵州所答之东、西、南、北四门即是现成公案,无须另借其他之指示安排。一切诸法皆可显现成就佛性,不待造作。佛法于山川、草木、万物之上历历现成。  
    杨岐宗注重对现成公案的提撕,其禅诗生动地反映了从蛙声悟道、从柏树子悟道、从火炉头悟道等禅悟契机。张九成居士一夕如厕,继续参究庭前柏树子公案,忽闻蛙鸣,释然契入,作偈说:“春天月夜一声蛙,撞破乾坤共一家。正恁么时谁会得,岭头脚痛有玄沙。”次日清晨谒法印一禅师,机语相投《五灯》卷20《张九成》。 玄沙欲遍历诸方,参寻知识,携囊出岭,筑着脚指,流血痛楚,叹道:“是身非有,痛从何来?”便回。雪峰问他为什么不遍参去,玄沙说:“达摩不来东土,二祖不往西天。”雪峰深以为然《正法眼藏》卷2。 玄沙因脚痛而悟,张九成则因听到一声蛙鸣,而领悟千差万别悉皆消融、乾坤大地本是一体的禅机。莫将居士谒南堂静禅师咨决心要,“堂使其向一切处提撕”,莫将如厕时闻秽气,急以手掩鼻,遂有省,呈偈曰:“从来姿韵爱风流,几笑时人向外求。万别千差无觅处,得来元在鼻尖头。”同上卷20《莫将》莫将开悟的关键仍是万别千差的消融,其中包括净秽不二、一切现成的感悟。刘彦修居士向大慧宗杲问道,大慧令他参赵州“狗子无佛性”公案,刘彦修后来从柏树子上悟入,作颂说:“赵州柏树太无端,境上追寻也大难。处处绿杨堪系马,家家门底透长安。”同上《刘彦修》表达了对悟道不拘时地、处处都通向了悟之途的感悟。龙门清远参五祖法演,寒夜孤坐,拨炉见余火一豆,恍然自喜说:“深深拨,有些子。平生事,只如此!”急起翻阅《传灯录》,至破灶堕因缘,忽然大悟,作偈曰:
    刀刀林鸟啼,被衣终夜坐。拨火悟平生,穷神归破堕。事皎人自迷,曲淡谁能和?念之永不忘,门开少人过。《五灯》卷19《清远》
    通过拨火这一举动,清远感悟到纯真的自性就埋藏在灰烬之中,只要“深深拨”,透入至情至性去体验,就会见到本来面目。此时再参究破灶堕因缘,愈发明白了人生不过是四大因缘合成,就像灶神本是泥瓦合成一样。这些本来清楚的人生道理,如同刊落浮华的清淡歌曲,能够和唱的人很少。悟道之门向每个人敞开,却很少有人能够进来,令人徙倚怀想。此诗将悟道的因缘、悟道的心境写得蕴藉高华,在娓娓的叙述中,显示出婉曲隽永的韵致。杨岐宗禅诗所反映的悟道途境,新异迭呈,生动地展示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了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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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照顾脚下,不求玄妙
    立处即真、触目菩提的宗风特点,生发了杨岐禅照顾脚下、不求玄妙的诗禅感悟。三位弟子陪侍法演在亭上夜话,归时灯烛忽灭,法演在暗中让三人各下 “一转语”,佛鉴说:“彩凤舞丹霄。”佛眼说:“铁蛇横古路。”佛果说: “看脚下!”法演说:“灭吾宗者,乃克勤尔!”《五灯》卷19《法演》  “灭吾宗”系正话反说,本意实为大大振兴吾宗。法演对克勤的赞许,是因为他不作玄妙解会,而是踏踏实实地照顾脚下。当外在的灯火熄灭之后,就需要燃亮起心灯,照看好脚下,才能从容自如地行走。“看脚下”的悟心,恰如“扶过断桥水,伴归明月村”《虚堂录》卷5的“拄杖”,有了它,人生才能踏踏实实,才能不傍他人,自作主宰:“不从人得时如何?看脚下!”《大慧录》卷7“脚跟下消息通了,种种知见,无非是脚跟下事。……蹉过则起谤无疑” 同上卷19。 杨岐宗反对追求玄妙的作风:“问:‘如何是玄中玄?’师云:‘玄杀尔!’”《圆悟录》卷2如果着意求玄,不但求不到玄,反会被这种念头耽误,并且丧却自己赖以立足的基础:“若要只管随数逐名,求玄觅妙,则丧却自己脚跟下大事。”同上卷10因此,杨岐宗禅人摒弃方便施设、谈玄说妙:“机关并是闲家具,玄妙浑成破草鞋。”同上卷20“谈玄说妙,好肉剜疮;举古明今,抛沙撒土。争似饥餐渴饮,闲坐困眠。从教四序推移,都不干我事。”《大慧录》卷4将方便施设撤除之后,便可体验到纤尘不立、本来现成的悟心:“本自圆成,不立功课,饥来吃饭,寒来向火。” 同上卷11“一旦师姑是女儿,大悟堂中吃茶去。”《古尊宿》卷29《清远》这就揭去了覆盖在云绡雾噻下的玄妙面纱,使禅的本来面目显露出来,将禅从缥缈的云端移置于坚实的大地之上,将终极关怀落实于现实生活,使红尘俗世与禅悟化境圆融一体,平常心是道。大慧颂“平常心是道”公案云:
    劝君不用苦劳神,唤作平常转不亲。冷淡全然没滋味,一回举起一回新。 《古尊宿》卷47《云门颂古》
    平常心是道,要“平常”到连“平常心”的意念都没有,才是真正的平常心。如果有了平常的意念,则失却了平常心。这平常心,是灭却了浮华的清冷淡泊的悟心,虽然没有世俗的滋味,但每当它发生作用时,都有活泼的机趣,在至纯至淡之中吐露着悟性的光华:“大事既明,则十二时中,折旋俯仰,弹指謦咳,无非佛之妙用。”《大慧录》卷1“不用安排,切须造作。造作安排,无绳自缚。不安排,不造作,善财弹指登楼阁。秘魔放下手中杈,普化入市摇铃铎。” 同上不安排造作,触处皆真,禅机汩汩地呈显。
    4.红粉香闺,艳思通禅
    立处即真,万法皆体现着真实的本性。作为人类隐秘情感的爱情,也是万法之一,同样能够体现真实的本性。人类的艳情与禅思有着相通之处,这在杨岐宗禅诗中显得尤为突出。杨岐宗圆悟克勤,就是听了师父法演举小艳诗“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五灯》卷19《克勤》而得以开悟的。这两句小艳诗,写深藏在帷幕背后的小姐喻佛频呼小玉喻通过各种手段,目的在于让檀郎喻指芸芸众生知道,佛性就在帷幕喻各种物象的背后,就看你能不能用心来感应。克勤听了这两句小艳诗后,若有所悟,向师父求证。法演突问他:“什么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呢!”一言之下,克勤突然大悟,听到公鸡振翅长鸣,对自己说:“这难道不是‘声’!”于是急回房中,向法演呈述了自己了悟心得,并呈上一偈:
    金鸭香炉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五灯》卷19《克勤》
    铺着锦绣帏幄的闺房里,金鸭香炉吐出来的香气已渐渐消散。少年在锦绣帏里听完了笙歌喝醉了酒,让人搀扶着走了回来。像这样令人心迷神醉的风流韵事,只有那个小姐——恋爱的意中人知道罢了,别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其中的况味?克勤以此象征悟道的境界,就好像是从小姐的深闺归来一样。他的确是体会了悟道的境界,可这个“道”是什么,却不可与外人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缠绵之恋情,只有个中人,方知个中味。法演看了这首诗,赞许说:“佛祖大事,非小根劣器所能造诣,吾助汝喜。”《五灯》卷19《克勤》
    杨岐宗禅诗借香草以喻禅心,除了两者内证体验都有不可言说性的特点外,还因为两者在表达上都有缠绵缱绻、一往情深的特点。无著和尚游五台,礼拜文殊。到山下投一寺宿,遇一老僧与童子。老僧多次点拨,无著始终不悟。无著问老僧此间多少众,老僧说:“前三三,后三三。”无著不省,相别之后,回头顾视,山寺、老僧与童子忽然不见,只见自身在一林中。无著方知是亲见文殊,却当面错过。明昭颂此公案:“廓周沙界圣伽蓝,满目文殊接话谈。言下不知开佛眼,回头只见翠山岩。”雪窦颂:“千峰盘屈色如蓝,谁谓文殊是对谈。堪笑清凉多少众,前三三与后三三。”佛眼则谓:“此二颂,通古彻今,美则美矣,要且不见文殊。”因此也作一颂:
    青山门外白云飞,绿水溪边引客归。莫怪坐来频劝酒,自从别后见君稀。 《古尊宿》卷27《清远》
    明昭颂基本上是在敷演公案本事,雪窦颂古是从公案逗出机趣,都不及清远颂的情景双融,理趣丰赡。此颂以青山、白云、绿水,勾勒出一幅云飞水吟清丽无尘的景致。在此景致中,老僧频频劝酒,是因为客人浪迹日久,难得回来一次。客子归乡,即是迷心向本心的回归。此颂以“引客归”、“见君稀”作为主线,将文殊引导无著,归向澄明悟境的苦心写得深情流注。文殊的“频劝酒”,可以看作是“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的变体。
    在杨岐宗以艳情喻禅的作品中,法演的诗最为香韵缭绕,其《颂马祖日面佛月面佛》云:
    丫鬟女子画娥眉,鸾镜台前语似痴。自说玉颜难比并,却来架上着罗衣。 《古尊宿》卷21《法演》
    马祖病重时,院主请安,问他身体怎样,马祖说:“日面佛,月面佛。”据《佛名经》卷7,日面佛寿长一千八百岁,月面佛寿仅一日夜。马祖借“日面佛,月面佛”之语,显示断绝寿命长短与生灭来去之相,以契当本具之佛性:日面也好,月面也罢,在悟道者的心里,永恒与刹那打成一片。永恒即当下,当下即永恒,关键在于能否体验当下现成的生命情趣。诗以青春少女对美的追求,喻禅者对本心的回归。“语似痴”,是对青春之美的肯定,喻禅者对本真佛性的肯定。通过一番似痴如迷的追求,少女坚信自己的美貌无与伦比,喻禅者坚信自己的悟境唯我独尊。此诗运思独特,设色秾丽,是一首风情袅袅的佳作。法演上堂举俱胝竖指公案,颂曰:
    佳人睡起懒梳头,把得金钗插便休。大抵还他肌骨好,不涂红粉也风流。 《五灯》卷20《法演》
    俱胝得天龙和尚传授禅法,于机锋应接之际,唯竖一指。临终前说:“吾得天龙一指头禅,一生受用不尽。”法演的诗,以“佳人睡起”喻禅者衲被蒙头万事休,随缘任运;以“懒梳头”喻懒得设立各种机关;以随意拿起一根金钗,向头上一插,梳妆就告结束,喻俱胝毫不费力地竖起指头,禅机应对即告完成。佳人之所以有如此的自信,是因为“肌骨好”,所以不涂脂粉,自有风流之致。喻俱胝以竖指应对学人,是因为他经历了一番磨炼,已具有高深的悟心,所以不用别立机关,即可从容自如地应对学人,正如道宁所咏:“无伎俩,少人知。大抵还他肌骨好,何须临镜画蛾眉?”《五灯》卷19《道宁》在法演的带动下,杨岐宗禅人以艳情喻禅蔚成风气。如中仁上堂,举狗子无佛性公案,颂云:
    二八佳人刺绣迟,紫荆花下啭黄鹂。可怜无限伤春意,尽在停针不语时。 《五灯》卷19《中仁》
    狗子无佛性公案,是禅林中最为著名的公案之一。参究此公案的要旨,必须 “不用向开口处承当,不用向举起处作道理,不用堕在空寂处,不用将心等悟,不用向宗师说处领略,不用掉在无事甲里,但行住坐卧,时时提撕,狗子还有佛性也无,无提撕得熟,口议心思不及,方寸里七上八下,如咬生铁橛没滋味时,切莫退志,得如此时,却是个好底消息。”《大慧录》卷21中仁借用唐诗成句,《唐诗纪事》卷28朱绎《春女怨》:“独坐纱窗刺绣迟,紫荆枝上啭黄鹂。欲知无限伤春意,并在停针不语时。”  以佳人喻学道者,以怀春喻对本来面目的怀想。佳人的一腔伤春意,在“停针不语”之时,喻对禅悟之心的体证,在于停止刺绣一切人为的机关、超出语言文字的内证状态。
    5.返本还源,归家稳坐
    参禅悟道的终极关怀,是返回生命的源头,彻见本来面目。在禅宗诗歌的象征话语中,还乡、归家是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喻象。“张三李四何王赵,问你渠今是阿谁?”《古尊宿》卷28《清远》赵钱孙李张三李四,都不是我们的本来姓、本来名,可我们却偏偏执幻为真,四处流浪。流浪既久,就会反认他乡作故乡,距自己的本心越来越远。禅者对此本心则尤为关注,对遭受熏染前的 “出处”心向往之:“郑州梨,青州枣,万物无过出处好。”《五灯》卷19《法演》对万物“出处”、对本心的追寻,是禅宗不懈的努力。
    杨岐宗认为,人们之所以悖背本心,流浪在外,是由于二元意识的生起,是由于“偷心”、“走作”、“驰求”。“偷心”原指偷盗之心,禅宗用来转指向外分别之心。禅宗将向外寻求不止之心,称为偷心未止。禅宗认为,只有将偷心剿绝,才能明心见性:“如老鼠入牛角,蓦地偷心绝,则便是当人四楞楞地归家稳坐处。”《大慧录》卷21“走作”系从《法华经》穷子喻借用而来,指离开本心而在外流浪:“何处是走作?眼见耳闻是走作,运奔执捉是走作,觉触攀援是走作,以至举心动念,参禅问道,穿凿古今,是非人我,悉是走作。” 《虚堂录》卷2“驰求”指悖离本心向外寻求:“一切处皆是驰求:思惟道理,也是驰求。看古人公案,也是驰求。看禅册子,也是驰求。假饶静坐念念不住,亦是驰求。”《古尊宿》卷33《清远》不但六根攀援外境是走作驰求,而且寻禅问道、参究公案、阅读禅录,以致于静坐时心念纷飞,都是走作驰求,悖离了精神家园。只要剿绝偷心,停止走作,歇却驰求,就是归家稳坐。缘此,杨岐宗禅人反复强调归家的温馨与祥和:“路途虽好,不如归家。” 《虚堂录》卷1“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古尊宿》卷27《清远》  清远禅诗,以澄明剔透、心机全泯的境界,描绘出归乡的美好:
    两岸芦花一叶舟,凉风深夜月如钩。丝纶千尺慵抛放,归到家山即便休。 《古尊宿》卷27《清远》
    世人贪恋偷心,不愿归乡。而禅师对学人所作的开示,就是粉碎其偷心,使其归家稳坐:“千种言,万般说,只要教君自家歇。”《五灯》卷20《法忠》  “千般言,万种喻,只要教君早回去。”同上卷20《法宝》南阳忠国师,一日唤侍者,侍者应喏。如是三召三应,国师云:“将谓吾辜负汝,却是汝辜负吾。”国师三唤,意旨正在于使侍者归家稳坐。但归到家园,与原真的本我相会谈何容易。大慧颂此公案云:
    世路风波不见君,一回见面一伤神。水流花落知何处,洞口桃源别是春。 《古尊宿》卷47《东林颂古》
    诗以仙女与刘晨阮肇旋聚旋别,喻人与真实的本我旋聚旋别。桃源仙境,喻精神的本源;返回尘世之家,喻人悖离悟境,入俗入尘。入俗入尘之后,再度寻访桃源仙境,不可复得,喻人与本心相会是何其困难。守端上堂,见众集,乃卓拄杖曰:“珊瑚枕上两行泪,半是思君半恨君。”借用唐代刘皂《长门怨》成句,表示对迷子君归乡的殷切期盼。杨岐宗禅人颂此公案谓:“几回沾水又拖泥,年老心孤不自知。游子不归空怅望,一溪流水落花随。”《颂古》卷39无庵全颂禅师沾水拖泥,费尽心机引导游子归家,却不见归踪,只得怅然凝望,看一溪流水漂送春天而去。在杨岐宗禅诗中,有很多抒写回归之感的篇什:
    鬓发已苍浪,言归恨不早。独立秋风前,相思望江岛。《古尊宿》卷29《清远》
    光景急如梭,贤明争奈何。千林凋败叶,一雁度秋河。风急砧声远,山高月色多。谁当此时节,解唱紫芝歌。《圆悟录》卷8
    这一类禅诗,大多将思乡的环境设置在秋季,潜意识中受“悲哉秋之为气也” 的悲秋意识影响。秋季万木凋零,容易使人联想到生命的枯萎衰颓,也容易触动人凄恻的乡情。也有的禅诗将思乡背景设置在春季,则是为了使人生起游子不归、春光凋零的惋叹:
    频频唤汝不归家,贪向门前弄土沙。每到年年三月里,满城开尽牡丹花。 《古尊宿》卷22《法演》
    此诗宛然是暮春催归图。诗中以“弄土沙”喻学人流浪在外,追逐土沙般的糟粕。牡丹开了又谢,游子仍迷途不归,青春韶华被白白抛掷。
    杨岐宗禅人对迷途不返的哀叹,织成一曲曲如怨如慕的怀乡哀歌。诗词修养精湛的禅师们,化用古典诗歌意境,抒写归乡的种种情境。“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风浪拍天流”《古尊宿》卷29《清远》, “五湖烟浪有谁争?自是不归归便得”《五灯》卷20《昭觉辩》, 化用唐代崔涂《春夕》“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全唐诗》卷679诗意,谓不归的原因在于自己的迷执之心;“无孔笛,再三吹。哩哩罗,罗罗哩。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犹唱翠眉低。”《古尊宿》卷29《清远》借用唐代郑谷《鹧鸪》成句《全唐诗》卷675, 抒写对无孔笛吹奏出的乡音之眷恋;“海门山,长安道,茫茫烟水连芳草。楼头客,马上郎,一听落梅悲故乡。”《古尊宿》卷29《清远》化用唐诗中经常出现的梅花落意象,来表示对故乡的思念。清远颂马祖升堂百丈卷席公案:“挂得帆来遇便风,须臾千里到家乡。临门上岸逢妻子,欢喜情怀不可当。”同上卷34《清远》以流浪者归家见妻时的喜悦之情、安顿之感,写开悟时心灵得以休歇栖息的喜悦,将悟道的感受传达得尤为真切。
    在杨歧宗人表达归乡主题的禅诗中,最著名的是法演的开悟诗。法演初谒法远和尚,法远说自己年岁已高,恐耽误他的终身大事,指示他去参见白云守端,说守端必能使他获得最终的开悟。法演遵命参见守端,举僧问南泉摩尼珠公案请教,遭到守端的呵叱。法演大悟,献投机颂:
    山前一片闲田地,叉手叮咛问祖翁。几度卖来还自买,为怜松竹引清风。 《古尊宿》卷22《法演》
    参禅悟道,就是要“买”回这片几度被“卖”出去的“闲田地”。圆悟指出, “威音已前空劫那畔,这一片田地巍然不动。及乎四生浩浩万象腾腾,世界迁流死生变化,这一片田地亦巍然不动。以至三炎劫坏毗岚风起,吹散大地犹如微尘,这一片田地亦巍然不动。诸佛出世,祖师西来,正为发明这一片田地。从上宗师天下老宿,千方百计施设方便,无不尽力提持这一片田地。”《圆悟录》卷9  这一片“田地”是人的本心本性,是心灵的故乡。法演的诗通过祖孙对答,表明佛性原本就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只是由于我们不觉悟,驰逐他求,好似这片田地被多次卖出,最后终于将这片田地又买了回来,比喻驰求之心终于找到了安顿之处。此诗形象生动,寓义遥深,令人回味无穷。禅僧颂法演悟道因缘云:
    忍死叮咛见白云,一杯鸩酒十分斟。若教不饮空归去,田地无由被陆沉。 《颂古》卷39竹屋简颂
    诗意谓法远苦心叮嘱法演去参见白云禅师,白云让他满满地饮了一杯鸩酒,让他立即丧身失命。如果不饮而归,他的粗情浅识不能被夺,他的本分田地就会被陆沉。白云让他痛饮鸩酒,使他大死一番。将一切偷心灭绝之后,就会大活,产生活泼的禅悟生命。
    世人生起相对的二元意识,背井离乡。通过参访禅门宗师,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消解了心灵的冲突,回到了精神的故乡。等他们一旦归乡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所苦苦寻觅的,其实本身早已具备。杨岐宗禅诗形象地写出了这种悟道过程。药山参访石头时说:“三乘十二分教指全部佛教经论某甲粗知,尝闻南方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实未明了。”石头为之开示,药山没有明白,石头遂指示他参礼马祖,药山于马祖处契悟,后来返回石头《五灯》卷5《惟俨》。 智愚颂此公案云:
    一重山了一重云,行尽天涯转苦辛。蓦紥归来屋里坐,落花啼鸟一般春。 《虚堂录》卷5
    此诗与宋尼《悟道》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笑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写求道开悟的过程。学人不明白大道就在当下,就在屋里,偏要千山万水地去寻求。等到历尽了千辛万苦,回到屋里,才发现大道不在别处,就是眼前的落花啼鸟。
    归乡后的生活,山只是山,水只是水,“‘秋风凉,松韵长。未归客,思故乡。且道谁是未归客?何处是故乡?’良久曰:‘长连床上,有粥有饭。’” 《五灯》卷19《仁勇》悟道之后,饥来吃饭困来眠,所不同的是吃饭睡觉的人,已经不是原先的人。“归原何所似?花底啭灵禽。”《虚堂录》卷6  返本归源,并不是归向寂灭,而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剿绝了世俗的妄念后,焕发出崭新的禅悟生命。庞蕴示寂,以首枕于頔膝上,嘱云:“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空诸所有”,是将俗念妄情悉皆空去;“实诸所无”,是用世俗的尘埃玷污纯明的本心。心源没有世俗的妄情,却并不是一潭死水,而是充满了生机活趣。智愚颂此公案:“欲识穷源处,何人为指迷?夕阳鸡犬外,桃李自成蹊。”同上卷5在人世的鸡鸣狗吠之外,有宁谧的净土,那里,桃李无言,却自有知音者纷至沓来相访。生命的本原,是繁华落尽见真淳的原真: “黄叶殒时风骨露,水边依旧石斓斑。”同上“秋风吹八极,木落露千山。” 《圆悟录》卷3是纤尘不染的如如之境:“空山无人,水流花香。鹙子满慈,泯其智辩。离娄师旷,黜其聪明。”《虚堂录》卷3归乡之后的禅者,充满欣喜地发现自己不再是漂泊的穷子,而是生命的主宰:“逆顺短长休要说,谁家屋里灶无烟?”同上卷5“打开无尽藏,运出无价珍。不依倚一物,显示本来人。”《圆悟录》卷4法演游方十余年,参见过很多尊宿,自谓了悟,等来到浮山圆鉴会下,却开口不得。后来到了白云门下,“咬破一个铁酸馅,直得百味具足”,以诗歌形式表达了对“馅子一句”的体会:
    花发鸡冠媚早秋,谁人能染紫丝头?有时风动频相倚,似向阶前斗不休。 《古尊宿》卷20《法演》
    一旦咬破了百味具足的“铁酸馅”,彻见本源自性之后,就如同早秋的鸡冠花一样,自在无碍地呈现出自性的活泼生机。杨岐宗指出,当学人一旦树立起自信后,生命便焕发出圣洁的光辉。“寒犊晚归桑柘坞,短篱无主自开花。” 《虚堂录》卷9即使生命的形式、生存的态度是如此谦卑,却仍然吐露着自信的光华,显露出顽强的生机。树立起自信的禅者,即可开创出奔放恣肆、一空依傍的禅风:“人人鼻孔辽天,个个壁立万仞。”《密庵语录》“俊鹘不打篱边兔,猛虎终不食伏肉。毛头星现北斗前,把断天关并地轴。”《大慧录》卷8
    通过对杨岐宗禅诗的探讨,我们发现,杨岐宗禅人具有精湛的诗学素养,接机说法、提举公案时,诗词名句和自铸新词从生命灵泉的深处跳珠溅玉般倾泻而出,使得杨岐禅呈现出诗禅一如的化境。其泯除差别、超越对立和立处即真、触目菩提的诗禅感悟,为中国禅学史、诗学史留下了璀璨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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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黄龙宗禅诗

    黄龙派是临济宗的一个支派,以黄龙慧南1002~1069为宗祖。慧南是临济宗第七祖石霜楚圆门下,于宋景绑三年1036住江西隆兴黄龙山,盛弘教化,遂成黄龙宗。石霜接化手段凌厉辛辣,慧南得其神髓,宗风严厉,其著名的“黄龙三关”,即是充分激发起学人的疑情,将学人置于思维困境中,充分酝酿疑情,再伺机施以激烈的手段,使之困极而通,触机开悟。黄龙三关为宋明以后禅宗主流“看话禅”奠定了基础,开拓了禅宗发展的历史方向。黄龙会下有真净克文1025~1102、东林常总1025~1091、晦堂祖心?~1100等。克文门下有兜率从悦1044~1091、泐潭文准1061~1115等;祖心门下有死心悟新1044~1115、灵源惟清、泐潭善清等。进入南宋后,黄龙派日渐衰微。除了黄龙三关之外,黄龙宗对禅宗史、诗学史的最大影响,是青源惟信提出的见山见水三阶段命题,向来被看作是参禅悟道的入门。本章即联系见山三阶段、黄龙三关等禅学感悟,探讨黄龙宗禅诗的禅悟内涵、运思方式、取象特点、美感质性。

    一、“见山三阶段”的诗禅感悟

    青源惟信关于见山三阶段的禅语蜚声禅林,也几乎成了各种禅学、美学著作的口头禅。关于它的本意,本书《禅宗审美感悟的生发机制》一章中已有详论,这里不再赘言,只是结合黄龙宗禅人的诗歌作一简明的描述。
    1.“见山是山”第一境
    回家是禅悟的主旋律,禅门宗师所有开示,都直接或间接地指向回家之路。黄龙宗禅诗以鲜明的喻象表达了“回家”的旨趣:
    风萧萧兮木叶飞,鸿雁不来音信稀。还乡一曲无人吹,令余拍手空迟疑。 《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秋风萧杀,鸿雁纷纷飞向南方过冬。鸿雁犹知归乡,世人却不知归向精神的故园。禅师化导学人,希望他们早日回家。自古参禅者如过江之鲫,桶底脱落者却似凤毛麟角。他们在遮天蔽地的红尘中营营碌碌,不愿意一念心歇回到家园。苦心的宗师击打着还乡的节拍,却听不到任何回音,只好万般无奈地任孤寂的掌声响彻千山。
    禅宗的终极关怀是回到人类的精神家园。对这个精神家园,禅宗以母胎中事、婴儿稚子之类的诗学喻象来加以表达。在此层面人是“原我”,对外物作直观的感知,而“离分别取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是知性、悟性还没有介入前的原始的简单的感知。
    意识的本性在于自我发展,而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混沌层面,当“自我”觉醒后,有了知识的熏染,人们有了分别取舍之心,以我为中心,这时见到的山是 “自我”见到的山,水是“自我”见到的水,山水是独立于我之外的客体。人们处在相对世界的万有事相之中,见山见水,寻声逐色,人的精神流浪也从此开始。
    “自我”从“原我”中裂变,“自我”越发达,便离“原我”越远,流浪也愈深,对“原我”的“回归”遂凝成如怨如慕的怀乡曲。黄龙禅将流离之思,形诸荡气回肠的吟咏。参禅的最终目的是获得开悟,明心见性,回到精神家园。接机说法,就是为学人指引回家之路,“千般说,万般喻,只要教君早回去” 《五灯》卷17《慧南》, 禅师们殷殷期盼,“客程无是处,浪迹总归来” 《古尊宿》卷45。 《古尊宿》卷42~45收黄龙宗真净克文语录,本章凡引自此4卷者,仅标卷数。  不管流浪多久,离家多远,游子终究要回乡。回乡、归家的譬喻,遂成为妙音纷呈的黄龙宗禅诗的主旋律。与回归意象相联系,黄龙宗禅诗大量运用了易于引发韶华迁逝之感的意象,如暮春、残花、杜宇、晚秋、西风、落叶、岁末、风雪、游子、客作、鸿雁等。对流离的感喟,对归乡的向往,遂成为黄龙宗禅诗的显豁主题:
    春已暮,落花纷纷下红雨。南北行人归不归,千林万林鸣杜宇。《五灯》卷17《梵卿》
    暮春之时,花落如雨,杜宇啼血哀鸣,响彻千岩万壑,声声催盼着游子归来。可这些游子,仍在东西南北流浪奔走,枉自抛掷大好青春。晚秋也是勾引乡思的季节,自然景象与诗人生命景观的异质同构,引发了禅者澄明宁静的返照:
    火云欲卷空,圭月渐成魄。穷子归未归,相将头尽白。《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诗歌感叹如圭秋月,又到圆时,迷失家宝的流浪者,却不能像明月般晶莹美满,仍役役路歧,任岁月风霜染白蓬鬓。春思秋悲,除夕更能生起盼归之念: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今夜一众尽是他乡之子,因何不归?”《古尊宿》卷42在冷峻的诘问中,蕴含着深切期待。非独一年如此,在一天中的每时每刻也是如此:
    日入酉,梦幻空花能几久。百岁光阴二分过,茫茫无限途中走。告禅人,早回首,莫待春风动杨柳!《续古》卷1《草堂清》
    殷殷渴盼,谆谆劝导,酷似父母对子女的叮咛。虽然家门时时为游子敞开,可游子迷不知归,弹指便成皤然老叟,禅师对游子归乡的渴望,便显得分外焦灼迫切:“区区何日了,人事几时休。莫道青山好,逡巡便白头。”《续古》卷1《泐潭英》
    黄龙宗禅人在表征本来面目、精神家园时,运用了多种譬喻,如湛堂准以南岳万年松、庐山瀑布水喻自性的孤拔、永恒《续古》卷1《湛堂准》,晦堂以“冷淡无滋味”的“庵畔泉”喻自性《黄龙四家录·晦堂心》,克文以 “老也须知不老身,同行同坐有精神。虽然无相无容貌,能为群生作主人”喻自性《古尊宿》卷45,死心以“凿透灵源一脉泉,深深无底自天然”喻自性 《续古》卷1《死心新》,但他们运得最多的譬喻,还是与家园意象相联系的“田地”。黄龙宗禅人把未能明心见性者喻为不耕种“祖父田园”的不肖子孙,说他们向外驰求,只能得些浮财,解决不了根本的饥饱《黄龙录续补》。祖心指出,祖父将田地传给后代,子孙们却不肯继承,在外乞食,致使田园荒芜,禾黍不生,不如“直下识取本来契券”《续古》卷1《晦堂心》,比喻人人具足佛性,却不能认识到它的价值,向外驰求,致使心田杂虑丛生,正念不起,不如一念回光,顿悟成佛。行瑛则以农家耕田喻修行,谓掌握耕作的节气,辨别土壤的肥硗,净除杂草,深耙勤犁,播植良种,就能获得丰收,受用无穷 同上卷6《广鉴瑛》。禅师们都希望“罢却从前流浪,识取祖父契书,承认本家田业”同上卷1《守卓》。流浪者只有返回精神家园,才能从世俗的迷执跃入禅意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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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见山不是山”第二境
    表达见山不是山第二境的诗歌,以克文诗为代表:
    绝顶云居北斗齐,出群消息要人提。其中未善宗乘者,奇特商量满眼泥。 《古尊宿》卷45
    在高耸孤拔的绝顶,白云缭绕,几乎与北斗并齐。置身在这高华之境的悟者,参究的是超出世俗之情的人生至理。但这真谛虽然迥超尘俗,却并不是玄而又玄,而是当下现成,必须当下顿悟。那些错会禅宗要义的人,作“奇特商量”,就会堕入禅障,满眼泥沙,而不见大道。
    在第二阶段,参禅者参见了大善知识之后,有个悟入之处。禅的悟入之处,即是对世俗相对知识的否定,也是对“自我”的否定。为了达成这种否定,禅师们往往通过各种峻烈机锋来实现。这种否定,往往从破除人法二执的角度入手,即将作为主体的人和作为客体的法都予以遣除。对法的遣除,即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这是参禅的初悟,泯除了第一阶段的二元对立性,唤天作地,唤山作水。但这种否定只有空的一面,较之彻底的悟仍在半途,仍是“客作”。黄龙宗禅人咏赵州布衫公案,即表示了对它的否定。学僧问赵州什么是佛法大意,赵州说老僧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以峻峭禅机截断学人思路。后人对此猜测纷纷。黄龙宗禅人指出,赵州布衫虽然“斤两分明”,却“无人知落处”,这是因为 “时人只看丝纶上,不见芦花对蓼红”《续古》卷4《山堂洵》。 “只看丝纶上”,喻对公案不能直下会取,而作“奇特商量”,以致于看不到芦花对蓼红的美丽景色。换言之,由于审美主体受“奇特商量”的障蔽,致使审美观照无法进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洪波浩渺,白浪滔天。截流到岸之人,端然忘虑。短棹孤舟之客,进退攒眉。且道风恬浪静一句作么生道?……渔人闲自唱,樵者独高歌。”《黄龙语录》洪波白浪,喻险峻的机锋和动荡不宁的外境。横截烦恼之流,到达涅槃彼岸的禅者,全然忘却这一切;只有那些仍在半途划短棹、荡孤舟的人,才忧心忡忡,不能观赏山水。渔人收却丝纶,樵者放下斧斤,罢却一切机心,就可以渔樵问答,逍遥自适,“白浪滔天”顿时化为“风恬浪静”。
    3.“见山只是山”第三境
    对见山只是山第三境的形象表述,以惟清诗为代表:
    江月照,松风吹,永夜清宵更是谁?雾露云霞遮不得,个中犹道不如归。复何归?荷叶团团团似镜,菱角尖尖尖似锥。《五灯》卷17《惟清》
    江月映禅心,松风拂衣袂,永夜清宵,跏趺而坐,心定如水。这是永嘉大师在《证道歌》中描述的充满诗意的禅居生活图景。《证道歌》又说:“佛性戒珠心地印,雾露云霞体上衣。”自性光明,犹如戒珠般圆润朗洁。闬闬雾露,灿烂云霞,都从自性本体中发出。惟清诗翻转一层,说纵使有雾露云霞的奇特境,仍不如归到心灵的故乡。而这心灵的故乡,就是荷叶镜圆,菱角锥尖,自然平常到了极致。
    第二阶段是否定性,但只是一味的否定,第三境则是“洒洒落落无一星事” 的脱落拟议思维的直觉境。第三阶段虽然形式上与第一阶段无异,境界却迥然不同。此时的感悟,是即物即真、“觌体全真”《圆悟录》卷10的感悟。对此,黄龙宗禅人以“六六三十六”来表达:“可怜驰逐天下人,六六元来三十六。”《黄龙四家录·晦堂心》“天下人”在外客作驰逐,是因为不知一切现成之理。禅师指出,“果能一尺还他十寸,八两元是半斤,自然内外和平,家国无事”《续古》卷4《无示谌》。 一切现成之境,即是“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更将何物演真乘?六六元来三十六”同上卷1《灵源清》。 
    将二元意识第一阶段第二层面、禅道见解第二阶段悉皆清除后,我们才能以是一座山的一座山在看一座山,以是一脉水的一脉水在听一脉水,没有主客、物我的对立,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才是禅悟的澄明之境。由此生发出平常心是道、触目菩提的诗禅感悟:“八月中秋天气凉,芙蓉花发映禅房。老胡大道分明在,不必诸方问短长。愿年年水碧山青,花红柳绿,更有什么事!” 《续古》卷1《湛堂准》水碧山青,花红柳绿,就是对自然景作即物即真的感悟。这种感悟的获得,需要除却“奇特商量”,以回归于平常。僧问首山什么是佛法大意,首山以“楚王城畔汝水东流”作答。克文颂:
    楚王城畔水东流,树倒藤枯笑不休。好是自从投子去,更无人解道油油。 《古尊宿》卷45
    “佛法大意”即是楚王城畔水东流,最奇特者最寻常,本来现成离言说。真正的得道高僧,并没有什么奇特的行为,平常朴实,是提壶打油的普通人。 《五灯》卷5《大同》载,赵州路见投子,问:“莫是投子庵主么?”投子说: “茶盐钱布施我。”赵州先归庵内坐,投子后携一瓶油归。赵州说:“久仰投子大名,到来只见个卖油翁。”投子说:“你只识卖油翁,不识投子。”赵州问: “如何是投子?”投子拈起油瓶说:“油油。” 僧问克文丹霞骑圣僧的意旨,克文谓“若会此意,寒来着袄”《古尊宿》卷45。 丹霞骑圣僧,虽然悟道经历极不寻常,但最后仍还原于天寒穿衣的平淡。惠泉以“饥来吃饭”、“寒即向火”、“困来打睡”三句来比并陡峭险峻的云门三句《五灯》卷18《惠泉》, 表现了黄龙宗禅人化奇崛为平常的风致。黄龙宗禅诗形象地表达了这一感悟:
    一踏踏翻四大海,一掴掴倒须弥山。撒手到家人不识,鹊噪鸦鸣柏树间。 《五灯》卷17《慧南》
    经历了踏海、掴山的奇特玄妙,即可从奇特境界转身而出,撒手到家,不为人知,在鹊噪鸦鸣、庭前柏树子上感悟到平凡而真实的生命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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