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僧禅诗赏析
在本书的以上部分,我们探讨了慧能大师的悟道偈、五家七宗禅诗、禅诗对禅悟境界的表现。这里,再就一历史上脍炙人口的禅诗名篇进行赏析。而这些著名禅诗的作者,本身也是禅宗史上极其著名的人物。
一、王梵志禅诗
王梵志的诗,语言浅近,诙谐通俗,意味隽永,广泛流传于民间,并为禅师上堂时经常引用。他的诗多都像佛家的五言偈语,主要描写民间疾苦,宣传佛教行善积德等思想。
1.城外土馒头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馒头代表坟墓,喻示着死亡。有馒头必有馅,而这馅不是别的,就是碌碌风尘的世人!在禅宗看来,死亡是一种自然现象,不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最终终须一个土馒头了断。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它,这个馒头你都是吃定了的,它是一个人的命运与归宿。只可叹那些活在城里的人,追名逐利,尔虞我诈,却不知他自己是城外“土馒头”里的“馅草”呢。死亡是不以人的意志所能转移的。勇敢地直面死亡,平静地对待死亡,才能体味到生之可贵。作者的另一首诗可与此互参:“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槛,鬼见拍手笑。”人生不满百,可是多少人仍然在那里做着千年美梦。他们用铁来打造坚固的门槛,以阻止无常的进入。这种行为只会若得挡不住的无常之鬼的拍手大笑。
王梵志的这类诗通俗平淡而深蕴哲理,因而深得后人喜爱,苏轼、黄庭坚、范成大、曹雪芹等著名诗人、文学家都极为赞赏,并有仿作。范成大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为《红楼梦》中妙玉所激赏,更是妇孺皆知的名句。
2.观影元非有
观影元非有,观身一是空。
如采水底月,似捉树头风。
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
众生随业转,恰似梦寐中!
王梵志的诗向通俗著称,然而在浅俗的形式中往往蕴含着诗人对世事的深刻的理解。这首诗也正是如此。
“观影元非有,观身一是空。”人的影子是虚幻不实的,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但作者的看法不停留于此,而是更进一步:观看这个影子所赖以产生的身体吧,它本来也是空的!为什么呢?佛教认为人是由四大(地、水、火、风)、五蕴(色、受、想、行、识)构成的,因而所谓的有生死的“我”的实体并不真正存在,这就是“无我”。《四十二章经》卷二十说:“佛言:当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圆觉经》则说得更彻底:“恒作此念:我今此身四大和合,所谓毛发爪齿、皮肉筋骨、髓脑垢色,皆归于地;唾涕脓血、津液涎沫、痰泪精气、大小便利,皆归于水;暖气归于火;动转归于风。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
“如采水底月,似捉树头风。”这两句是对上诗的形象化说明。佛教常以水中月比喻事物没有实体性。《大智度论》卷六说:“解了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如化。”水中月即镜中像,也就是影子。这个“影”是“元非有”的,当然“采”不得了。“树头风”同样是虚幻不实的象征。风掠过的地方,只见树梢摆动,风的特性是流动的,形体是虚无的,一旦你“捉”住了它,它也就不成其“风”了。所以人们永远无法捉住树头风,正像无法主宰自己的身体一样。
既然这个影、这个身都是“空”,那么,以空的眼光来看,影就是身,身也就是影了。这样就水到渠成地引出下两句:“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两句互文见义,“揽”与“寻”同义,即上两句的“采”、“捉”。“见”,得到。“穷”,穷尽,在这里意思同“得到”。这两句是上两句所描述的动作的结果,也是上两句的潜台词。然而这潜台词的本身又隐藏着自身的潜台词:既然世间一切事物皆空,我们永远无法把握,应该持什么样的态度呢?答案是,以不变应万变!四大假合成我们的“身”,名誉、地位、金钱、美色则是这个“身”的“影”,连身体都是空的,又何况身外之影!“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我们如去刻意求取那分原本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到头来只能得到一种永久的虚空罢了。因此,对天地万物,都不能执着贪取,这样便可超出美丑、善恶、是非直的二元对待的观念,而进入澄明的禅悟之境。可事实上,众生——一切有情识、凭藉众缘而合成的人——又是怎样的呢?
“众生随业转,恰似梦寐中!”众生愚痴,作茧自缚。他们以愚痴为父,贪爱为母,由此产生了一切烦恼恶业。“业”是梵语的意译。它包括行动、语言、思想三个方面,分别称身业、口业、意业。业有善有恶,一般偏指恶业,所谓“由心有痴爱,痴爱乃有业”(释惠洪《狱中暴寒冻损呻吟》)。佛教认为众生在六道生死轮回,是由业决定的。“随业”,即一切众生因其善业、恶业而招致的种种结果。敦煌写本《庐山远公话》云:“随业受之,任他所配。或居地狱,或在天堂,或为畜生,或为饿鬼。六道轮回,无有休期。”“随业转”,也就是《法华经•序品》“六道众生,生死所趣”之意。“梦寐”,佛家喻虚幻不实。《维摩经》说:“是身如梦,为虚妄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大智度论》卷六云:“如梦者,如梦中无实事谓之为实,觉已知而还自笑,人亦如是。”众生由于不明影空、身空的道理,采水底月,捉树头风,便永远轮回于六道之中:“譬如机关由业转,地水火风共成身。随彼因缘招异果,同在一处相违害,如四毒蛇居一箧”(《最胜王经》五)。众生的悲哀,在于他们身在梦中而不知其为梦,那么何日是他们觉醒之时呢?在这一点上,禅风大盛的宋代诗人的认识倒比较清醒:“人生孰非梦,安有昏旦异?心知目所见,历历皆虚伪”(释惠洪《大雪晚睡梦李德修》);“是身已作梦幻想,肯复经营此身外?”(前人《次韵思禹见寄》);“窗外尘尘事,窗中梦梦身。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范成大《十月二十六日三偈》)。然而这种声音在王梵志的时代、在“众生”中毕竟是太少了。
这首诗在艺术上也颇有特点。首先,前六句为三组排比句,如骏马注坡,气势壮阔,醒出后两句,有振聋发聩、当头棒喝之效。其次,诗中虽然用了排比句,表达意思时却并没有一泻无余,而是在排比句结束处作一停顿,留下了一个想象空间,让读者去解“其中意”。末二句冷峭警拔,蕴含着作者无限的悲哀。其三,哲理、形象、情感水乳交融。这首诗所要说明的是万物皆空、人们应以禅的态度来生活这样一种哲理,但诗中却用了影、身、水底月、树头风、梦寐等等形象,且与之联系的动词观、采、捉、揽、寻等,也具有很强的形象性。这就使得非有、空这些形而上的概念,容易被为一般人所知晓,且加深其理解。在整首诗的字里行间都激荡着诗人悲天悯人的情感。
可见,通俗只是王梵志诗的外壳,隽永、深沉才是它的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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