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是晋的军事重镇。道安立足一稳,便开始着力于讲经。但慢慢他发现,旧译由于年代已久,错译误译比比皆是,以致使深奥的经义隐没不通,每到讲解,只能知其大意,有时甚至只能原封念一下。当初在北方整天东奔西走,无暇顾及,现在应该动手整理了。他开始重读经典,钩沉发凡,探求幽微的妙旨,疏通艰涩的文辞,释疑解难,共注经二十二卷,有《船若道行》、《密迹》、《安般》等等,自他开始,诸经意义才日渐明晰。此外,自汉至晋,译经很多,但传经人的名字尚无人著录,结果后人便弄不准各经传来的年代。道安有感于此,便汇集诸经名目,标明传译者,注明新旧,撰成《经录》,这在中国还是首例,虽已失传,但为后人开了先河,从此众经的来龙去脉便有迹可寻。 道安的声名日隆,四方学士,竞相前去拜他为师。征西将军桓朗子正镇守江陵,邀他前去暂住,朱序出镇襄阳,又将他请回去,与他交游颇深。朱序每每感叹:“安法师真是学道的渡口,明理的桥梁,陶冶人的作坊!”道安有感于白马寺地方狭小,便又建新寺,取名檀溪,巨富之家,无不给以赞助,于是建成五层宝塔,四百间房。凉州刺史送来一万斤铜,打算做承露盘用,但盘已做好,便改铸铜像。道安大愿已成,感叹道:“立刻死掉也无遗憾了。那时北方的前秦已日渐强大,秦主苻坚素仰道安为人,见他造寺,也派人送来外国金箔倚像、金座像结珠弥勒像、金缕绣像、织成像各一尊。每一举行法会,众人齐集,都罗列众像布置幢幡,珠珮交相辉映,香烟四处弥漫,僧俗无不肃然起敬。
天灾人祸使生存越来越艰难,投身佛门者也越来越多,这便给管理带来了问题。当时汉地戒律不全,道安便参照已有的规范,制定出新的僧尼规范,包括讲经说法的仪式与方法、昼夜六时的修行吃住规则、每半月一次的说戒忏悔仪式、夏安居期满之日的检举忏悔集会仪式。戒律一出,天下寺院便纷纷采纳,直到鸠摩罗什来华译出完备的律藏,才渐渐被放弃。但尚有一件一直被后世尊为定则的,便是他统一了僧人的姓氏。当时的僧人出家后, 都依老师的姓,如“竺”、“支”、“昙”等,纷杂无比,道安以为,佛门中再无比释迦尊贵的,便决定以“释”作为僧人的统一姓氏。后来《增一阿含经》译出,里面果然说河流入海,河便不复存在,四姓为僧,都称为释种,这样一来,道安的规定便流传下来。这一件事看起来无关紧要,实际上他对增强僧人间的凝聚力与认同感极为有益。
襄阳有位名士习凿齿,机锋才辩压倒当世,很早便知道道安的名声。道安南来前,他便致书通好,进行邀请。道安来后,他抽身俗务,前来拜望。当时道安正与徒众进食,众人见他进来,赶忙放下食钵,恭立迎接,只有释道安持钵进食,并不理采。习不愧为名士,从容落座,说道:
“四海习凿齿。”出口不凡。
“弥天释道安。”机锋更健。
“四海习凿齿,故故来看尔。”咄咄逼人。
“弥天释道安,无暇得相看。”从容不迫。
“头有钵上色,钵无头上毛。”近乎技穷。
“面上匙上色,匙无面上坳。”以牙还牙。
“大鹏从南来,众鸟皆戢翼,何物冻老鸱,腩腩低头食?”老羞成怒。
“微风入幽谷,安能动大材,猛虎当道食,不觉蚤虻来。”游刃有余。
习凿齿再无话说。见面礼毕,两人才开始谈学论道,从此便时常往还,成为至交。
习后来写信给大臣谢安:“来这里见到释道安,确实远胜诸人,非同寻常。师徒数百人,持斋讲经,孜孜不倦。没有变化奇特的法术来惑常人的耳目,没有重威大势来迫使参差不齐的群小就范,但师徒态度严肃,相互尊重,济济一堂,秩序井然,此种情形从来没见过。此人心怀玄理,博览群书,内外经典,大略都已读遍,阴阳数术,十分通晓,佛经妙义,更不在话下。真遗憾足下不能与之相见,他也常说愿与足下一叙。”由此可见道安日常生活的一斑。
高平人郗超派人送来一千斛米,写了很长的信,表达殷勤之意。道安的复信十分简单:“损米。更觉出有待于外物的烦恼。” 道安在襄阳,一住便是十五年。他每年讲两遍《放光波若》,从不缺失。晋孝武帝闻其风范,十分钦佩,派使者慰问,并下诏书:“安法师器识宽宏通达,为入风神俊朗,身居佛门,训化俗众,业绩显著,不只规范当今,也将陶冶来世,奉给一同王公,资财由所地方出。这样一来,道安生活更加稳定,他不必再为衣食住行虚耗心力时日了。 但不稳定的一天终于又来了。 苻坚逐渐统一北方后,便思治理。他常说,西域有鸠摩罗什,襄阳有释道安,都是神器,应让他们来辅佐我。”于是,公元378年,苻坚派长乐公苻丕围攻襄阳。道安见刀兵将近,便想率徒众远走,朱序却决不放过。无奈,道安又一次分张徒众。城里人在等待中煎熬了一年,襄阳沦陷了,朱序也被俘。苻坚闻知消息,对仆射极翼哈哈大笑: “朕以十万之师攻打襄阳,只得到一个半人。 “是谁呢?臣猜测一个定是朱序。” “不不,与朱序无关。安公一人,习凿齿半人耳!” 383年,苻坚又派吕光征讨龟兹诸国,去取另一个神器鸠摩罗什。道安极力赞成:罗什学识广博,来后自己正可与之共探玄理。罗什在西域,也早知道安的风范,认为是东方圣人,时常遥相礼拜。可惜的是,山川阻隔,兵慌马乱,当罗什刚到凉州时,道安已到另一个世界,罗什来长安,则是十六年以后的事了。二人如长庚与启明,永不得相见。 道安在长安,住在五重寺中,有徒众数千名,随他弘扬大法。他组织外国僧人伽提婆、昙摩难提、僧伽跋澄诸人,译出经典百万余言。他又常和法和审定音韵文字,详细考核修辞意旨,新译经典,由此得以订正。他仍为诸经做注,但也担心不合于佛的意旨,便发誓道:“若所说的于理不远,愿现瑞相。”不久就梦见白发长眉的梵僧对他说:“君所注经典,于理无误。我不能入涅槃境界,住在西域,当助你弘通经义,可时时为我设食。”道安醒来,便为其设食,从不间断。——后来《十诵律》传到,慧远才知道师傅梦见的是宾头卢。 道安读书文博,善作文章。长安城中,为诗作赋的衣冠子弟,都前来依附。诸人一有重大疑惑,便来请教。蓝田出土一口大鼎,可容二十七斛边上有篆文铭记,无人能识,道安一见便说:“这是古篆书:鲁襄公所铸。”又用隶书写出。有人在集市卖一只结构奇特复杂的容器,苻坚亲自问他,他说:“这是王莽改制,用以统一全国度量的。”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京兆一带传言:“学不师安,义不中难。” 乱世终归是乱世。本来苻坚已将后赵造成的混乱局面收拾得不错,境内百姓富足殷实,四方安定,而疆域也相当广大,东到海边,北连大漠,南与东晋隔江而望,西接龟兹,只有建康一隅尚未征服。苻坚对此很是耿耿于怀,他每每对仆臣说,平定江东,以晋帝为仆射,以谢安为侍中。苻坚弟弟平阳公融、朝臣石越原绍都极力反对,这些人还举出名臣王猛临终“不要图谋晋地”的告诫来劝他,他十分厌烦,说道:“朕奉天承运,讨伐残余,军兵百万,将马鞭投在长江能截断水流,有何不可?不必多言!”众人陷入绝望之中。猛然,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道安。数年来他们发现,苻坚对道安越来越尊重,甚至有一次,苻坚出游东苑,命道安与他同辇,仆射权翼劝谏:“臣以为天子御驾,只能由侍中陪乘,道安形貌丑陋,下贱之人,怎能这样做呢?”苻坚顿时勃然大怒:“安公道德世人所尊,朕的天下与之相比,也不值什么,让他同乘车辇,这种荣耀比其德行差远了!你不要说,快扶安公登辇去!”这件事传闻甚广。想到此,众人便去求道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