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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命是自己一点一滴努力来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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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4 19: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摘自《寿命是自己一点一滴努力来的(南怀瑾老师推荐)》

寿命是自己一点一滴努力来的(中)
难言之隐
  我的事务所刚设立时,地点在台北火车站前面,全体同仁共有廿一人,大半为研究所相关科系毕业,个个晶学兼优。
  起初十个月,一件案子也没有,几乎寅吃卯粮,支撑得十分艰苦。本来想过不如裁些人,以减轻负担,但每个同仁都这般称职尽职,叫我如何开得了口呢?于是,家里能进当铺的值钱物品,可说能当的皆当了。
  有一天,我刚出差回来,掌管出纳的会计小姐花容失色地告诉我:“我们抽屉里周转用的公款,全被偷了!”会计小姐还告诉我,抽屉的锁也被撬开了。她刚请锁匠来修理,并多加了一幅进口的高级锁。
  我说:“你再找锁匠来”。我请锁匠把抽屉内外的锁全拆卸掉,什么锁都不要。
  会计小姐很不高兴,她问:“为什么把修理好的锁和刚装上去的进口锁都拆了呢?”。
  为此,会计小姐终于辞职了,她气愤愤地说我疯了。
  第二天,我们周转用的公款又被偷了。我的手头原本很紧,这下更拮据了。我不得已回自己娘家向妈妈开口借了钱。
  第三天,这一大笔周转用的公款又被偷了。我好舍不得,几乎哭了出来。
  毕竟我已快山穷水尽了,由于无处伸手,只好忍痛把结婚的纪念金表也给当了,
  第四天,只丢了一万元,其它一文也没少。第五天,打开抽屉,所有的公款都原封未动,好好的。
  我不知为什么,竟然自己失声哭了起来。
  这五天,我的同事对我的愚蠢行为,几乎都十分不屑,每天都有一些人辞职。试想:跟随这么没有水准的老板,会有什么前途吗?
  娘家的妈妈知道我向她借来的钱,是用来摆给窃贼偷的,更是气得好久好久都不理我,不跟我讲话。
  家里的另一半和孩子们看我当掉一大堆贵重物品,所有的钱都拿到办公室去摆给窃贼偷,也非常不谅解。
  但窃贼总算偷够了,从此再也没有拿过半分钱。我由于周转金大笔失窃,整个事务所元气大损,几乎发不出薪水,所以,又有一批同仁不告而别。
  这失窃的事和发不出薪水的事,很快便传到公公耳朵里,便叫我去问话:“你摆钱故意让人家偷的事是真的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都当了媳妇,也当妈妈了,怎么还这么傻呢?”我说:“我担心对方有难言之隐,无法启口,更担心如不及时伸出援手会有生死大灾,所以,每天都尽量多放一点钱来让他偷,希望能暗地帮他忙。”
  公公从身上拿出一纸袋的大钞,当面递给我,他说:“你天性如此,讲也没用,这些钱就先拿去济急吧!”大约过了十多年左右吧,我收到了一张三十五万元的汇票,还附了一封没有落款的短函:“敬启者:兹奉上办公室当年失窃之三十一万元,另四万元请充当借用十年之利息,还祈查收。谢谢。”
  又过了十多年左右吧,我因为地中海贫血症发作.被送进台北荣民总医院急救了好几个星期。
  突然,有位五十岁上下的陌生太太带了三名儿女来看我:“叫,奶奶!”
  她比着我,要小孩子赶快向奶奶问好。
  我实在想不起对方到底是谁,也一点都认不出来。
  这位陌生太太坐在我的床沿一直静静地淌着泪水,一句话也没说,就这样,她耐心地陪着我,也细心地照顾我,陪到下午六点半才离开。
  第二天她又来了,跟第一天完全一样。
  第三天一样地,她又来了。
  第四天她还是准时出现了。可是这一次她开口了。“我能称呼您一声妈妈吗?今天是母亲节!”
  她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我一张母亲卡。“请问:您到底是谁?”我问。
  “我是您办公室里的小姐,我现在与先生住在美国。听同事说您病了,特地全家赶回来看望您、照顾您。请问:十多年前寄还给您的三十五万元收到了吗?”
  我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说:“收到了,真谢谢您有这份心。另外多了四万元,我想等知道寄的人到底是谁时,再当面奉还。”
  “不用了,那是利息,不然我内心会很不安的。”她说着说着,禁不住哭了。
  “过去的,就让她过去吧!”我安慰她。
  “您是我的再生妈妈,是我今生今世的真妈妈,我一定要好好孝顺您,报答您!”
  据她断断续续边哭边述说当年的情节,约略是这样子的:
  她刚从研究所毕业,便应征进入我的事务所服务,没想到下班途中,被粗野的计程车司机载到山上强暴。她下体全被撕裂,衣裙也被撕裂了。
  她刚出社会,没什么积蓄,家境又很苦,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种难言之隐,要找谁求救呢?她在万般无奈下,一天拖过一天,直到下体流脓流血,有生命危险了,才进医院就诊。很不幸地,那位计程车司机罹患有严重的性病,把她给传染了,更不幸的是,她竟然受孕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时,打胎是违法的,合法的妇科诊所是不施行这种违法的手术,一般都找地下密医,但这种诊所几乎全是狮子大开口。为此,她也自蔱了好几次没死,可见想死也没那般容易。
  她问我:“为什么您要拆掉所有的锁,故意让我偷呢?而且放的钱越放多?”
  我一句也回答不出来,我哭了。
  真的,我能说什么呢?
  一周后,她和先生孩子们准备回美国,夫妻都已是博士,也都在当地公家学术机构上班,不能请假太久。
  她跪了下来,拉着我的双手:“妈,请到美国和我们一齐住好吗?我们都很想您,也都很需要您!我有今天,是您赏赐给我的。”
  我摇摇头,哭得更大声。
  我牵她起来,实在说,我一点也记不起来,她到底是谁。
  总算我多了一个好女儿和好女婿,也多了三位外孙,而且都是美国博士,不也苦得很值得吗?
附注一:这件事,您相信也好,不信也好,但为了顾及当事人名节,请勿求证。
附注二:我周转金被窃后,我都低着头进出办公室,我好怕我会认出偷钱的人,更怕偷钱的人看到我的脸会难过。
附注三:我的事务所,在全盛之时期,总人数超过两百人,各组独立作业,除重要干部外,我几乎认识不到多少人。
附注四:我因地中海绝症,经常被送到各大医院急救,而前来探望的好友与好心人,各方面结缘的都有,所以,每每有不少入,我一点也记不起来对方到底是谁,但我也不敢太过失礼,开口问对方:“您到底是谁?”想想,对方可以牢牢记住您,而您竟然可以忘了,这哪对得起人家呢?
血红的婚纱
  在我们家,父母亲的命令,就是圣旨,做子女的,绝对不准不服从,或有疑问,或反抗。
  当时我为了工作上的关系,一个人单独居住在靠近台北县泰山乡附近的小村落,与父母亲甚少来往,即使与外婆家,也几乎忙得抽不出空回去。
  有一天,一大清早,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他说他今天把我给嫁了,要我赶快先自己打扮打扮,大约上午九时左右,便会有部男方新娘礼车到我住的地方来接我,新娘礼服会一齐送到。我问:“那我上班要怎么办?”
  父亲很生气地回答:“还上什么班?都要嫁人了。”
  我又问:“男方是谁?”
  父亲听了更加生气地在电话那端,大声训斥我:“要你嫁就嫁,难道还得你同意吗?在这世界上,有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子女幸福的?你有父母做主,真是多世多劫修来的大福气,你高兴都来不及,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看父亲真的生气了,再也不敢吭声,便这样乖乖地接受了。本来,做子女的,便不可以让父母亲生气,不能让父母亲稍稍不高兴,更不能顶撞父母亲,可是我内心好想知道:“到底哪位白马王子娶了我?是胖?还是瘦?他为什么要娶我?他是哪个科系?做哪一行的?他到底是谁?”
  我的肚子里有一箩筐的问号,当然,也对不可知的未来,产生无明的莫大恐惧,我的心一直忐忐忑忑,然而,“叫你嫁就嫁”,毕竟是父亲的命令,也是“违者杀无赦”的圣旨,我又能怎样?
  我陷入一阵阵沉思,坐在梳妆台前暗暗淌着泪水,一脸湿答答地,我已哭到不能上妆了!
  曾几何时,一长排车队的喇叭声、鞭炮声,从木人般的痴呆中,唤醒了飘飘渺渺的游魂,我猛然睁开眼睛,啊!我该出门了。
  匆匆披上男方送来的婚纱,戴上手套,配上耳环、手链、项链等首饰,我想这些行头应该够了,便闭上眼睛,低垂着头,听任男方来的人,把我牵上车子,又是几声爆竹,便出发了。
  我静静地,似乎很安祥。可是,我脑海里却波涛汹涌。我真的不知道,我要嫁到哪里?很远吗?
  我们的车队,六部排成一条长龙,向中兴大桥方向前进,这是当年由台北县前往台北市的唯一信道。我们沿途边放鞭炮,好一片洋洋喜气。
  不久,车子到了中兴桥头,突然,前面一大堆人潮把整条大马路全给堵住了,司机只好把车子给停了下来,走到前面查探究竟。媒婆则一直叫嚷着:“新娘礼车半路不准停车!”但前面已塞得水泄不通,又能奈何!
  这时,有二、三个人快步往我们的车子跑过来,一直用手拍打我们的车窗,向我们紧急呼救。
  “什么事?”“前面出车祸了,有个小孩子倒在血泊中,有生命危险!”
  我低着头,蒙着面纱,披着一身重重的白色结婚礼服,但我能见死不救吗?旁边的男生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一急,便猛然把穿着高跟鞋的两脚倏地从五升斗里往上抽,顾不了三七二十一,便下车快步奔往车祸地点。“啊!好可怜的小朋友!”是一位小学生被大车给撞伤了,全身还血流不止。我马上弯下身子,把小朋友抱了起来,婚纱在地上血泊中拖,又湿又粘又沉重,我一转身,立刻往回跑,上了车,立即请求司机倒车,以最快速度把小朋友送往医院急救。
  身旁的男生,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
  等小朋友安顿好了,我又被交通警察传唤去做了一大堆笔录。当天,什么吉日良辰全泡汤了。由于新娘婚纱,一穿上身,便不能再脱下来,也不能更换,所以,我只好一身血淋淋地,前往男方的家。
  其实,当小朋友急救清醒时,我自己热昏了的头也随着清醒了。
  我知道我惹祸了,我已触犯了本省婚姻习俗的严重禁忌,我是注定要吃回头轿了。可是人命关天,我真能见死不救吗?设若时光可以倒流,可以让我重来,我也会一样不顾自己,而全心全力以赴,所以,我深深觉悟,不管我的下场会如何悲惨,这都是我注定无法脱身的劫数,我一定会陷进去。
  到了男方,有人打开车门,捧着一盘橘子,接我下车。可是,当我一下车,大家都大声惊叫了起来:“怎么会一身是血?”
 “怎么白色婚纱会血迹斑斑,成了血衣?”
  我低垂着头,呆呆地站着。婚纱的下摆,满满地全是血,使花童不敢动手去牵。只见男方的人,全往屋内跑,把我丢在外头。他们似乎紧急会商去了。
  好久好久,有人大声叫着:“把新娘先牵进去好了,免得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大家不好看!”
  我被安置在楼上一处隐密的房间,应该不是洞房吧,我坐在板凳上,冷冷地自己一个人。
  媒婆说:“结婚喜宴、拜堂、叁见公婆等等都免了。这一身血淋淋的婚纱,还能出去丢人现眼吗?”
  夜深人静,我仍冷冷地自己一个人坐着,我越哭越伤心。但我的命运是谁也挽回不了。媒婆说:“等客人全走光了,我们就派车送你回去,我们已决定不要你了!”
  我一听,赶快拖住媒婆,跪了下来,苦苦哀求,但媒婆一点也无动于衷:“你不是喜欢救人吗?为什么现在不好好救救你自己?你以为穿了白色婚纱,你就是救苦救难的白衣观世音菩萨了吗?不自量力!”
  我告诉媒婆,我若被送回去,我就只有自己投环自尽了,媒婆似乎也楞了一下,但没说半句话就出去了。
  夜越来越深,但我仍然冷冷地自己一个人坐在板凳上,没有见到新郎,也没有见到半个亲人。
  渐渐地,我哭累了,禁不住靠在墙壁上,昏昏沉沉地睡了。在迷糊中,我隐约看到了我们家因为我的死而经济陷入绝境的惨状,我知道我绝对不能死,如果我一个人死了,我们全家也会活不下去。
  一个女人,一生只能嫁一次,只能穿一次婚纱,是我们家世代相传的祖宗家法,而今我已穿过了,我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终于提起最大勇气,告诉媒婆,我愿意照他们男方的意思,坐回头轿回去。
  我也愿意归还我父亲所拿走的钱。
  很快,靠马路边的窗子,似乎开始微微亮了。男方仍然没有任何动静。但我已不再挣扎了,我愿意沦落舞厅当舞女,或卖身酒廊当酒家女,一切都不在乎,只要能早日还清父母所积欠的大笔债务。
  这时,有位男生出现了。他会是主角的新郎吗?他什么话也没说,只轻轻带过:“今天一大早,等天一亮,我们就搬出去外面住,你一身是血,把全家老老少少都给吓坏了,所以非离开这个家不可!”
  我点了点头。毕竟嫁鸡随鸡,这是女人天生注定的命运,我还能有意见吗?
  就这样,我跟着这位从未谋面的男生,悄悄地走出了这个坐一整天冷板凳的家,没有人与我打招呼,也没有人理睬。
  新的家是一个小房间,可以勉强挤两个人。当晚,我们将就地完成夫妻终身大事。我好感激新郎没有拒绝我,而新郎对我这新娘的“救人一至忘我”,也一直赞不绝口。他说,我的慈悲,真是惊天地,而泣鬼神,实在少见。又说,这么漂亮的心,必有这么漂亮的一生,他有一百分之一百的信心。
  我原本以为我已世界末日,没有想到竟然奇迹似地峰回路转,有了这么大的转机,我好谢天谢地!
  一年后,第一个女儿降生了。依法要报出生,就得先报结婚户口才行。他拿出自己的身分证,也叫我拿出我的身分证。我突然发觉不对,他的名字怎么跟喜帖上斯印的完全不一样呢?当年我爸告诉我的,也不是这个名字呀!
  他笑了。他说:“妈妈,你真糊涂,你嫁给谁,竟然一点都不清楚!”
  我说:“爸爸,我哪有可能知道您叫什么名字呢?”我只知道三从四德,百依百顺,全心全意守护着这个家,我一个小女子哪能想那么多呢!
  他说了:“结婚那天,娶你的是我堂哥。可是,你一身白色婚纱,染得红红地满满是血,可把我堂哥给吓坏了,当然也把我伯父母吓坏了,所以,当晚,大家商量好要立刻把你给退回去。但媒婆说这样你会上吊自蔱,只靓路一条,而我也坚决反对他们这般残忍的做法。我一再强调新娘的心地又善良又漂亮,也反问他们:“难道救人有罪吗?岂奈,我费尽唇舌,仍然无法改变他们的铁石心肠,只好在救人第一的大前提下,情急智生,自己勇敢地进了洞房,把这婚姻自己一肩挑了起来。反正,你也不认识新郎,嫁给谁不也都一样吗?否则,像你救了别人的命,反倒自己活不了,因而丢了宝贵生命,这世间还有天理吗?”
  我听了,真是又气愤又感激,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呢?我一连好几天不跟他说半句话,而他也好紧张,一再赔不是,赔了又赔。
  两年后,他约我一齐去台大四字头的癌症病房,探望一位长年卧病不起的病人,好象是同宗的亲戚。我第一眼望去,似乎有点面熟。他介绍给我:“这是我堂哥,我伯父母的独生子。”
  回过身来,他又向着一对两眼几乎哭瞎了的老人家:“这是我伯父母。”
  我直觉地感到这两位老人家好可怜,就只一个独生子,却得了肝癌,而且已到末期了。出了病房,我问:“我见过这个人吗?我见过这家人吗?”
  他说:“这就是当年娶你的那位真正新郎,而那两位老人家就是当年你拜堂的公公婆婆!”
  我说:“我能抽空帮忙这两位老人家照顾这个病人吗?我能否给他们两老当女儿,来奉养他们安度下半辈子?”
  他点了点头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夫妻缘虽然毁在血红的婚纱里,但总是一日珍贵的情。饮水思源,我支持你的善心与善念。”我想:这人会是血红的婚纱所克死的吗?我当日真的是一名会令人倒霉的新娘吗?古人不是说:姻缘天注定,半点不由人吗?为什么既已娶了我,却又不要我呢?
  三十多年来,我们一家大小,和和乐乐地过得非常美满幸福,丰衣足食,不愁穿,不愁吃,五名儿女,也个个孝顺听话,个个力争上游,一一从国内外一流的研究所毕,业。像这样的新娘,我真不知那里不能娶,又为什么男方当日要那般绝情地逼死我呢?
  我们一家大小从未口角,或有任何争吵。我们都很珍:惜这份缘、这份福,都彼此以一生一世的努力,来维持-家的和平,使我们的家,成为人间的一块净土与乐园。
  我们夫妻也从未分开过,永远手牵着手,在喜悦中,在平凡、平实、平淡中,一天平安地度过一天。
  我们两人都有安定的工作,都有十分宽裕的收入,除了美中不足的地中海贫血症外,这一生应无任何缺憾。可见血红的婚纱,所庇荫的应该是无穷无尽的福,怎么会是祸呢?
  当日几乎所有的亲友都不看好我这一身是血的新娘,大家都怕坏彩头,会惹来大灾或大祸,但事实证明,几乎置我于死地的世俗迷信,完全错误。当时我先生敢于冒杀身之血光劫来与我结为夫妻,也只不过是因为我一身是血是为了救人一命,像这样慈悲的心,怎会没有福报,反倒惹祸呢?时间是最好的证明,我先生是对的。
  现在,我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了,也都可以谈论婚嫁了。儿女们说:“妈,像您这样的女人,有谁能休得了您呢?即使新郎是我们,而您当天一身血淋淋,婚纱又乱七八糟,在我们心目中,您依然是这世间最为漂亮的新娘,因为您有一颗漂亮的心!而您救人所延误的时间,也才是神所应许的真正吉日良辰!”
  儿女们的安慰,每每使我热泪盈眶,摘滴答答,有如永远下不完的苦雨!
  问题是:实际迎娶的,没进洞房,而进洞房的,却不是真正迎娶的新郎,我真算嫁了吗?我嫁的是那一位?
附注一:有读者问:“为什么不能退婚回自己的家?”依本省习俗,女儿出门,便是泼出去的水,再回头会拖垮娘家一辈子倒霉透顶,使娘家兄弟姐妹,永远无法抬头出头。至于我的处境,比这更惨,因为我是被父母卖出去的。我父母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大型印刷工厂,专门承制月历、报章、杂志,可是的运不济,客户倒了,爸妈也支撑不下去,最后被法院查封拍卖了。爸妈为了救急,曾饥不择食,向地下钱庄,周转了高利贷的黑心钱。当爸妈一无所有时,便落入黑道手里,而爸妈身边除了我这女儿还值点钱可以卖外,可说早已一筹莫展了。这件婚姻,爸妈总算卖到了一大笔钱,也纡解了爸妈一家大小的苦难,脱离黑道,脱离苦海。我绝对不能被退婚。如果我被退婚,爸妈便要退钱,那爸妈不就又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了吗?当一个人死,一家大小就人人不用死,我这随时会死的地中海绝症患者,为什么不能自我一了百了呢?只是我不懂事,一时冲动,救人染红了一身婚纱,几乎害死父母再度陷入黑道毒手。唉,穷人家有穷人家的悲哀,这是局外人所无法体会的。(这笔债,我婚后还了十年才还完,真没想到血红的婚纱,代价这般高。)
附注二:这件血迹斑斑的血红婚纱,在我庆祝六十大寿之祭拜典礼中,在全体家人的祝福下,奉献给天地,而当场把它给焚化了。当年,出租的婚纱店坚持不要这件婚纱,而且开价要我赔偿,前后交涉了二、三年,都不肯让步,几乎使我整个小家庭的生活费濒临崩溃。其实,当年我的生活已经很紧了,连我大女儿喂牛奶的钱都没有着落,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当一个人可怜的时候,什么事都会很可怜。
附注三:本文由于部份情节,涉及个人隐私,于校稿时,予以删除,故上下文之连贯,或有不尽通顺之处,或甚至因而与真正之事实,略有脱节,而无法完全吻合,凡此均非得已,还请宽谅。
未婚妈妈
  一九六六年九月底,我还在筹措出国的路费和生活费。本来,西德政府所提供的公费,对留学生而言,应该是足够的。但我父母认为我一个人远走高飞,把一家大小的生活重担完全丢给他们两个老人家,实在太不负责任了,所以,希望我能先把家安顿好,再自己前往法兰克福深造。
  我一个小女生,历来所上斑或所能打工兼差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早已一文不剩地全给了爸爸妈妈,我从没自己开过薪水袋,也没自己从薪水袋中拿出过半分钱,我都原封不动地双手呈交给了爸爸妈妈,即使今天,已儿女成群,也仍然一样,因为悲惨的家境,实在太穷太苦,我也不忍心向爸妈伸手要过钱。但由于这样,我这自封自闭的人,更没有能力交朋友或与同事相交往,又如何会有人肯雪中送炭来借我钱呢?又哪会有什么熟人可以慷慨解囊呢!但我虽然未与爸妈一起生活,却屡屡在爸妈的泪眼里,感受到一个贫穷家庭的苦难。说真的,血浓于水,身为长女的我,哪丢得下父母?哪丢得下我这些弟弟妹妹呢?
  于是,我提起勇气,前往恳求一位长辈,他家几个孩子全是我家教的学生,特别是老大,差我两岁,是我大一时所教的高三学生。那时也已大学毕业,并服完兵役,准备前往美国读研究所。这户人家,是很传统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非常有教养的书香门第。
  在我充当家教期间,两位老人家视我如亲生的女儿,处处疼惜有加,关爱有加。可是,对我这受戒的佛门弟子而言,官宦世家的富贵荣华,似乎太损福份。何况,我又罹患有自闭症,对人总是敬而远之,不敢太过亲近,所以,一直不敢领受他们-家的情与爱。平民总是平民,何必高攀呢!这次,我在父母的逼迫下,实在已经走投无路了。内心深处,好期待真能有奇迹似的奇遇,碰上救星。但站在台北街头,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想,如不硬着头皮,找他们开口,我还能期待谁?
  很出乎我意料之外,这户人家的两位老人家,几乎对我有求必应,还马上拿了一大笔钱放在我手里,并且很慈祥地问我:“这些够吗?如果不够,请别客气,随时再回来拿!”我当面点算过一遍,我说:“太多了,不用这么多!”
  因为借也得有办法还,不能没有一个底数。然而,他们两位老人家一直要我收下,他们说“等你拿了法学博士回来,这区区一点钱,又能算什么?”
  当天晚上,两位老人家非常客气地提到如果我能当他们家媳妇,对他们而言,真是累生累世修来的福气。我告诉他们,我父母不准我嫁给外省人,因为怕我被带回去大陆,将来会每天都看不到女儿。两位老人家听了也很谅解,
  就半个字也没有再提了。
  农历八月十五日是中秋佳节,花好月圆,岂奈我心情很乱,连赏月的雅兴都没有,因为再几天,我就要出发到遥隔数千里外的天涯海角去流浪了,整个人可说非常沉重。
  农历八月十六日,月亮比十五还圆还亮。这如父如母的两位老人家,和我所教的几个孩子,决定要为我饯行。那份热情,很令我盛情难却,只好答应了。我一向滴酒不沽。特别是我十八岁便进了佛门,又跟着师父受戒,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酒。但对方是长辈,一向十分疼我,照顾我,这次又帮了大忙,我怎能拒之于千里之外呢?何况要分手了,一别便是至少七年,真能不喝半滴吗?我轻轻地端起小酒杯吮啜了一小小口,很奇怪的感觉,先是晕晕地,不久我便睡着了。
  当我大梦初醒,我发觉我躺在一间漂亮的新房里,布置像洞房,而我的衣服也自内到外,全身都被人换过新的,并且最外边还整整齐齐穿着粉红色的新娘礼服和一袭白色婚纱,我知道我已铸成一生的大错了。男方说:我在家人扶持下,进洞房前,早烧过香,拜过堂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在迷迷糊糊中,我竟然成了这家的大媳妇。我好恨唷!真没想到这种正派又中规中矩的古典书香门第,也会做出种事!
  我不敢禀告父母,但我的身体很不争气,整个瘫痪了。 爸爸妈妈似乎感觉到我出事了,叫我去问话,越问越生气,干脆命令我先服药把肚子里的东西流掉再说。男方也派人向爸妈提亲,认为反正米已成饭,何不顺水推舟就此结两家秦晋之好?但爸妈破口大骂他们是小人,禽兽不如,当然也就一切免谈了。男方要求我说:“不要去西德了,既然都已烧过香、拜过堂,也进过洞房了,为什么我们不先办结婚,再一起去美国进修呢?”我说:“爸妈不准就是不准,请死了心吧!我这一生绝对不做父母亲不高兴的事。”
  我知道我中奖了,可是我是佛门弟子,我不杀生,我哪狠得下心来杀我自己的孩子呢?但我也不能挺着大肚子去西德留学丢脸吧?何况我区区一名女留学生,漂泊在他国异乡,哪还有能力抚养自己的小孩呢?
  三个多月后,我的肚子已大得太明显了,父母决定把我赶出家门,不让我再踏进他们这个家半步,而外婆也怕左邻右舍闲言闲语,叫我找个陌生地方避避风头,等肚子平了,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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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寿命是自己一点一滴努力来的(中)》

摘自《寿命是自己一点一滴努力来的(南怀瑾老师推荐)》
  我写信到西德,向我的指导教授说明理由,因为我今年已经没有办法前往报到了,我还请求教授给我指引一条明路,教导我到底应该何去何从。我的指导教授说:“先把小宝宝平安生下来,明年再来西德读书”。我是女生,爱自己的小宝贝是天性,当然在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两难情况下,我会选择留在台北,让自己的小宝贝平安地降临人间,毕竟这是我肚子里的一块小心肝肉,也是我在这世间的唯一亲人,当然,更是我一生的全部。
  刚被外婆和爸妈扫地出门时,我茫茫然又无所依靠地兀自在台北街头旁徨徘徊,我从没真正离开过家,真不知该去哪里才好。有人告诉我,花莲有个未婚妈妈之家,而台北市新生南路也有一个未婚妈妈之家。不过,这人说,在未婚妈妈之家所。生下的小孩,自己不能抱走。这就太使我为难了。有人建议我先去现场问间看,可是,我哪有脸挺着便便的大肚子,到处丢人呢!我一步一步慢慢地行走着,没有灵魂似地拖着疲累身体,两眼楞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稍稍有点脸熟,便定睛注视再注视,但直到夜幕低垂,伸手不见五指,仍然没有邂逅半个熟人或亲人。
  我想过:何不回山上找师父求救去?可是我肚子内有个小宝贝,已经没有力气走那段崎岖坎坷的漫长山路,也爬不上那断崖绝壁。再说,师父那儿,是个国家级的庄严佛门圣地,全是男众,怎能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怀着身孕的未婚少女呢?这样,师父还有脸在佛教界立足?还配称为一代宗师吗?
  我不能让师父蒙羞。我宁可流落街头当乞丐,也不投靠师父,玷污师门。
  到底我该去哪里?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一件衣服也没没带出来,而严寒的十二月,天很快就黑了。一阵阵的冷风,又冻又刺。我好饿,好冰,特别是从小缺血缺氧的体质,一直在抖颤着。有谁肯施舍我一碗热粥,让我填饱饥肠榔辗的空肚子呢?我好担心,这么冷冰冰的气候,会把我肚子里的小生命活活冻死!说真的,我好饿,好冷唷!但我能去哪里?职业介绍所吗?有身孕的女孩子,没有人有兴趣。挨家挨户地问嘛!一样没有人肯伸出援手。有人告诉我:三重有很多任务厂,缺女作业员,缺做饭的女佣。我觉得我应该可以试一试。
  我到了芦洲,看园墙上的招贴,边找边问,终于,不到几天,便找到了一份扫地、倒茶、接电话的女工友工作,待遇很低微,但我只要跟肚子里的小宝贝不饿肚子,便够了。当然,能有足够的钱来输血排铁,还有,就是能买些营养品给肚子里的小宝贝补一补,那就更安心了。
  一九六七年端午节,正好我肚子里的小宝贝已经满九个月了。中兴大桥有龙舟大会,人山人海。这时,我即使穿着平底布鞋也已寸步难行。腰椎十分酸痛,连站立都很困难。我的医生告诉我,严重恶性贫血症生产时会有生命危险,并且要大量输血,费用十分高昂。他问我:“经济上没有困难吧?”我哪会没有问题,我连吃饭都已快三餐不继了。
  “干脆连小宝贝一起死吧?屈原不是跳水一死了之吗?今天好巧,正是端午节,当了水鬼就不必担心饿肚子了,光吃粽子也会饱吧?”我走向人群拥挤的桥中段,穿过人墙,栏杆上也坐满了观众,我争到了一个空位,一上去便噗通往下跳。
  我醒来时,已躺在岸边沙滩上,有救生员在为我施行人工呼吸。警察先生问:“为什么会这般不小心被推挤到掉下水呢?”我很累,很困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眼睛一闭,我不自觉地又睡着了。
  后来,我又被转送到邻近医院打安胎针、强心针和营养针,我告诉救生人员,我没有半分钱,救生员很和祥地安慰我:“小姐,别担心,你就好好休息吧!”我躺在病床上,没有半个亲人和熟人,我静静地沉思着:“为什么女生遭人强暴,已够可怜了,不但家人没有安慰她,为她好好疗伤止痛,还要把她逐出家门,不顾她的死活,让她流落街头,而自生自灭呢?这样不会太绝情?太残忍?难道我们的社会还是一个野蛮的部落吗?”
  很多人一直劝我打胎就没事了,但我想一个人如果可以用自己的手杀死自己无辜的稚弱子女,这社会还有人性,还算人道吗?还叫文明吗?
  师父反对打胎,他说:“除非自己与婴儿一起死,任何人皆不准以任何方法剥夺腹中胎儿的小生命。”
  我刚出事的时候,没几天,我就发觉我每个月该来的已经没来了。当时,我只须服下一剂中药,便可把肚子里的身孕流掉,但我深深以为生命是无价的,何况这孩子的未来,也还是个未知数,说不定长大后是个对国家社会很有贡献的人,而且这孩子还会传宗接代,衍生出很多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如果我把这孩子给流掉了,想想:我所流掉的,岂仅是一个小小生命而已!
  我辞掉所担任的公职,和所兼的各种工作,就为了保住这孩子的小小生命,而沦落到三重芦洲乡下,当人家呼来唤去的下贱下下女,忍饥挨饿地熬到十个月生产期满。这段悲惨的冰冷岁月,除了眼泪还是眼泪,唯一的安慰是黑夜里高挂天空的明月,和围绕在她身边的一群小星星。这小孩如果是女的,将来也会像月亮一样,是个好妈妈吧?而儿女成群,也会像满满的小星星吧!
  我罹患有与血癌相似的严重贫血症,医生作产前检查时,一直担心我会难产而死,也一再怀疑胎儿的正常。我真怕我死了,留下孩子在世间会受人凌虐欺负,而万一孩子死了,我将会失去求生的勇气和意义,所以,我选择了跳水来结束我们母女俩在这世间的苦难,或许,在天国,我们会很幸福。
  很侥幸地我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平安获救,也没因为动了胎气而流产。我在调养身体的那段日子,开始懂得每个人都没有权利杀死自己,甚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也不能将之毁伤。
  当女人,一定要比男人坚强,才能活得下去。
  一九六七年农历六月O日下午,我的孩子在我哀嚎惨叫中来到了人间。还好是个女的,体积不大,不然我已虚脱而死。将近五天,我在活活被撕裂的剧痛中煎熬,阵阵哀嚎惨叫,震撼了整个产房,我两手乱抓,但我什么也抓不到,我翻来翻去,什么古怪话、脏话、莫明其妙的话全出笼了,可是任凭我又哭又喊,直到声嘶力竭,却旁边连半个安慰的亲人也没有,怜惜的人,也没有。
  医院问我:“付生产费呢?还是……”我问:“还是什么?”
  我很坦白地告诉医院,我实在付不起生产费。医院说:
 “何不干脆把孩子给医院抵债,你一个女孩子也可省掉好多负担?”
  当时,我身上哪会有钱,只好接受医院的条件,把孩子交由医院处理,不得异议。我只恳求医院这三天内,每天一次抱孩子来让我抚摸一下孩子的脸。我因为跳过水自杀,母体和胎儿都有严重的内外伤,我又罹患有地中海贫血绝症,医生担心我会难产而死,甚至也担心胎儿会死 肚子里。我从早到晚都哭了又哭,几乎哭到眼睛瞎了。如果我真的难产死了,孩子怎么活?又如果孩子死了,我又将怎么活!
  我能不嚎啕痛哭吗?
  我看不见孩子,只能用手摸,护士小姐警告说:“再哭,就一辈子瞎眼了!”
  我七天后出院。原本以为没了大肚子,没了孩子,便可以了无牵累地单身一人出国读书而与出事前一样地恢复少女的青春活力。
  但我发觉我一天比一天想念我的孩子,不到一周便整个人接近崩溃。我回工厂,哀求老板帮忙付费,以便赎回我的小宝宝,我告诉老板,等我回到外婆家,这些代垫的钱,都可以还清楚,我要把孩子抱回去给外婆看看,我所生的小心肝宝贝,有多可爱,多讨人喜欢。
  我回去医院,这里的人告诉我,孩子早就给院里死产的客人换走了,也开了出生证明,给对方报了户口了,而我的资料,为了避免纠纷,也全销毁了。
  我当场有如晴天霹雳,一阵疯狂嘶喊,便晕倒了。从此我查不到孩子的任何资料,也一求再求,都见不到孩子的面。
  前后长达八年,我每天下班或例假日,都两眼呆呆地站在三重天台戏院的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好想再看孩子一眼,只要一眼就好。
  一九六七年中秋节,男方从美国回来了。他到我上班的地方来找我,他看我一脸憔悴,又瘦又小,很是舍不得。他说:“老师,真的很对不起,我错了。”
  “老师,没想到把您害成这个样子,请您原谅!”他也哭了。但我能说些什么呢?过去的事,真能过去吗?他再三恳求我与他一道去美国,他今生今世会尽心尽力来照顾我,补偿我。他很不了解,这整整一年,我到底躲避到哪去了?为什么他从美国赶回来找好几次,都查不出我的下落呢?他问:“我们的宝宝呢?”
  我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他不敢再往下问。只听他哽哽咽咽地抽搐着。沉默了大半天,突然,他大胆地牵住我的手,紧紧地,任凭我怎么摔,都不肯放。他近乎哀求:“老师,请您答应陪我去美国深造好吗?”我摇摇头。
  “老师,我会耐心地等待您回心转意,我明年中秋节再回来!”
  一九六八年六月底,我奉命进入考试闱场,不能与外界接触。考试一开始,我们就被放了出来。管理员告诉我,这些日子里,美国有位先生每天打好几通电话找我。大约傍晚时候,男方又从美国打来:“老师,我们的习俗,今年一定要成家。请您答应我的恳求好吗?”
  我仍然摇摇头地说:“不”。因为我已经问了又问,哭了又哭,跪了又跪,但爸爸还是坚持不准。
  一周后,男方在电话中告诉我,他娶不到我,只好娶学妹了。但这辈子,他永远等着我,随时欢迎我去美国与他一起生活,一起奋斗。
  他结婚那天,我接完电话,便头晕目眩,倒在地上,被送医急救。大家都说我主办联考太累了,太操劳了。但有谁知道,我的心早已破碎了。我昏睡了七天,才醒了过来。
  他是我的学生,我指导他做功课时,一板一眼,从未彼此交谈过半句功课以外的闲话。难道我在不知不觉中,一颗心已被对方占领了?
  他的另一半是我的学妹,是我鼓励他娶的,但学妹告诉我:“公公和婆婆只承认您是他们家的大媳妇,坚称永远没有人可以取代。老人家要我尊您为大姐姐,家里上上下下,都尊您为大少奶奶!”
  我像黄河决堤般地放声嚎啕大哭,直哭到死去活来。我该何去何从?
  我们家从小便不准顶撞父母,不准违抗父母,我们做子女的,只能听话,只能做父母亲高兴的事,而且绝对顺服到底,从不敢有任何自己的想法和看法。
  我知道我的对象只能是本省人,至于外省人,则哭到死也不可能准。但结婚有必要在省籍上大做文章吗?只要人品人格够水平,能托付一生,这不就行了吗?
  我父母很固执,为此,不知摧毁了下一代多少幸福?但我父母从不后悔:“谁叫你是我们家的孩子呢!”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所以,错的一定是子女。“您真这般认命认分吗?”“当然,我是认了”。
  六十二岁了,我仍然不敢顶撞父母,不敢违抗父母,一切都听从父母做主,因为这一生父母到处受人欺侮凌辱,已够苦的了,我们当子女的,何忍再雪上加霜呢?任何事与其让自己快乐,不如让父母快乐,即使我们自己很不快乐,也心甘情愿地承受,这是我们代代相传的家教,不也很好吗?
  一九七O年,我奉父母之命,和不曾见过面的另一半结了婚,也生了两男两女。但我没有一分一秒忘掉我第一个孩子。我一直睡不着,吃不饱,日子也过不好,也天天去三重等看小孩。
  另一半说:“你现在不是又有了四个宝贝了吗?为什么还天天哭,天天想呢?”
  只有做了妈妈的人,才能体会做妈妈的心情。孩子每一个都不能取代,都不一样,各有各的可爱。我没看过我大女儿。在医院生产时,我哭瞎了双眼,根本摸不出孩子的真正长相。我现在两眼都看得到了,却不知道我的小宝贝究竟被转卖到了哪里。
  我一天盼过一天,一年挨过一年,不分春夏秋冬,每天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她们手中。所抱着:的婴儿,但渺渺茫茫,仍然没有任何讯息。家里的人都劝我忘记过去,努力未来,为什么不珍惜现在所拥有的呢?于是,我开始把全副心血,投入现在这个家,我荒废家务;太久了,也忽略家里四个孩子太久了。
十四年后:
  一九八一年,因师父早已圆寂多年,为了师父的慈心悲愿,我必须利用公余之暇,义务代表师父披挂上阵,以求国泰民安。为此,这年我应当地信众之邀,随同师兄们前往三重讲经及办道场。佛教讲究大丈夫相,不准女人碰法器或做法事。即使道场里的同仁,或出家众,男男女女都穿着男装,并以男性之“师兄”互相称呼,即使是女性也不称“师姐”,表示已经修到女转男身的崇高境界,精进有成。当然,我也遵照佛门威仪,与师兄们一样装扮,不穿女装。
  我在主持法会时,突然有位国中小女生,强拉她妈妈到我面前,指着我说:“她是我妈妈,她是我妈妈!”这小女生的母亲很尴尬,赶忙捂住她的嘴巴,制止她乱喊乱叫。这位母亲骂她女儿说:“师父是男的,怎么会是你妈妈,何况师父是出家人,怎么会生你呢?”
  这小女生很不服气地一再坚持她没看错人,她说:“我一生下来,我就看过,她一定是我妈妈!”
  我们密宗在观想时,不能分心,因为万一精神不集中,自己的生命会有危险,所以,我也没有能看清楚这小妹妹的长相,或读哪个国中,更没听清楚,她到底嘀嘀咕咕些什么。我隐约注意到,这小女生被她母亲硬拖出我们的道场,而这小女生也硬是不肯。此后,我也没有再看到这位小女生,也不当一回事地把她忘了。
十五年后:
  一九八二年底,大约十月左右,师兄们又应当地信众之邀,再度前往三重办理法会与道场,以求合境安宁,风调雨顺。由于女生双手比较纤细修长,打起密宗手印,可以十分圆融柔软,几乎天衣无缝,所以,师兄们仍然推我主坛,要我下班后,赶往现场,代表师父来披挂上阵。当我换妥金刚上师的僧袍,戴上五佛冠,俨然一副庄严大丈夫扮相。突然,有位高中女生拉着她父母到我面前来,她指着我告诉她爸妈说:“她是我妈妈,她是我妈妈!”似乎与两年前那小女生同一个人,而她妈妈也一样训斥她胡说八道,因为师父是男的,又是出家人。但这位高中女生却不理她父母开导她的话,还一直坚持我是她妈妈,她哭着喊:“妈!妈!我真的是您女儿呀!”我很错愕,也很手足无措,怎会遇到这突如其来的怪事呢!
  我左右的人,怕她吵到我办事,硬拖硬拉把她劝出办法会的道场。
  我由于全神贯注在佛事上,无法分心,所以,也没和这高中女生正式见面或说说话。
一九八三年元月:
  三个月后,这个高中女生突然带着大包小包行囊找到我家来,她是自己偷偷离家出走的。她说她已经受不了道士们的驱魔斩妖,她哪有中邪?哪有发疯?她只是想找到自己亲生的妈妈,彼此相认,并且希望能从此永远生活在一起罢了。现在已是非常科学的年代,大人们为什么还相信那些道士的鬼话呢?
  我说好说歹,一再劝她赶快回她现在爸妈的家,因为她尚未成年,根本不能留在别人家里,何况,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来向我的家人作合理的解释呢!但她非常固执,她说:“您是我妈,这又是我妈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回来自己的家住,还要去住别人的家呢?”一般人家,都不希望有任何外人闯入自己的生活王国,当然,谁也不肯做傻事养别人家的孩子。十六年来,我已习惯目前这个安定的家,今天竟然很突兀地进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们一家大小,可真上上下下都乱了阵脚。
我真的很为难。
  我想到了我师父。当年师父圆寂时,交给了我三个锦囊。我记得师父曾经说过一九八一年我就会见到我大女儿,-九八二年我还会再见到大女儿,到了一九八三年,我这大女儿就会自己回家与我团圆了。但辗转十六年了,我已重新建立了新家庭,又再生了四个小孩,真不知要如何来向现在的家人作合理的解释?又如何让他们来接纳我这大女儿,而不致伤害到家里的每一个人,也不会破坏这个家的幸福、圆满与和谐。我想:“都已十六年了,我该如何是好呢?又这女生,真的会是我失散已久的大女儿吗?”我好犹豫,好难取舍唷!以前,我哭太久,把两眼都哭瞎了,所以,我摸过孩子的脸,却从没看过孩子的长相,我如何来确认呢?当然,我又想到师父,想到师父的锦囊。我恭恭敬敬地在佛前打开锦囊:“时日已经成熟,养大女儿,高兴重回亲娘怀抱。”最底下还写了一行小小提示:“黄制服,学号OOOOO。”(详附注)
  我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读那所学校?学号多少?”
  这小妹妹一一告诉了我,她读景美女高一年级,她的学号是OOOOO。她打开包包,拿出她的制服和学生证。很奇怪,竟然和师父的锦囊完全一样。
  我搂着她,越抱越紧,我哭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闭上眼睛,摸着她的脸,我泣不成声。就这样,我的大女儿果真自己找回来了。
  高三,大女儿选的是理组,而且成绩很好。我看师父留下的锦囊,写的却是文组,而且明明白白地写得很清楚是“国立政治大学OO系”,底下还注明一些小字,是学号。
  大女儿看我十分怀疑,便说:“妈,难道我不是您当年那个孩子吗?”
  师父从未错过,难道这女儿真的有错吗?大女儿三番五次要求我一起去验DNA,但我坚决反对,我为什么要怀疑自己的女儿呢?
  景美女高的老师,有一天通知我们家长,要所有选理组的尽量转到文组,因为这次大专联考,理组的全军覆没。大女儿仍然不肯转组,结果一如学校所料,她落榜了。第二年重考,又落榜了。补习班老师与我商量,希望劝她转到文组,她还是不肯。
  有一次,她在补习班模拟考上,与任课老师起了冲突,彼此争得面红耳赤,很使她灰心丧志,半途自己一气之下,转到文组,但考期已近,来得及吗?
  因为她怕我反对她的考前变卦,自己很认份地活拼死拼。
  放榜了,她也侥幸地录取了。我说:“照师公的锦囊,读O文吧?”
  她很不能接受,一来她讨厌语文,二来什么文不能读,偏偏去读这咬牙嚼舌的东西,而且又这般冷僻!
  选填志愿了。她找了好多补习班帮她电脑预测,结论却是:“国立政治大学OO系”。
  我说:“不到黄河心不死,你还是乖乖听师公的安排吧!”她趴在我怀里,哭着说:“妈,我认了,我知道我逃不过你们的定数,我就照师公的锦囊吧!”
  开学后,注了册,学生证的学号,一个字也没错。大女儿目前已留学归国,并已完成博士学位。
附注一:“景”是“时”(日)己(京),“美”是“羊大”,“女”儿,“高”兴。合起来暗指:“景美女高”。羊大女儿,也指属羊大女儿。一九六七年次,生肖属羊。
附注二:我这大女儿第一次见到我时,因为乱指穿着男装之师父为其生身母亲,而被家人及在场参加法会之信徒,判定为中邪发疯,并被家人多次送往某著名寺庙,由神职人员辟邪收妖,但均告无效。
第二次见我的,虽已间隔两年多,却又历史重演,且大喊大叫,其家人与亲友都一致认为系旧病复发,又再度送往瑶池金母座下,由乩童及通灵之大师亲手作法,挥剑驱魔赶鬼,但依旧每天哭妈妈,喊妈妈,而宣告无效与无救。
第三次见我,已十六岁,读高一,自行摸索找到我家。但我已建立幸福之家庭,基于一家之安定与和谐,实无法相认。但我一劝再劝,一赶再赶,皆不肯离去,只好让其住了下来,直到今日,已逾十八年。古人说:“母女亲情,出于天性”,诚然一点不假。十八年间,骨肉连心,其天伦之乐,使我从此一扫黑暗,重现光明。
附注三:我因日夜哭泣,长达八年之久,对身体健康与一家大小之幸福,影响甚巨,故于人海茫茫中,猛然回头,决心不再寻找无缘之女儿,而毅然予以放弃,故第一次,第二次,我皆无动于衷。
附注四:我在观赏龙舟大赛途中,路边有不少命相摊,都指着我肚子里的胎儿,铁口直断地说:“百日内会克死父母或祖父母”。我不希望这孩子克死我爸妈,宁可我自己被克死,所以,我在十分忐忑不安与惊慌失措下,选择与自己这块心肝肉一齐死。事实上,这孩子降生不到三个月,非常疼我的台南爸爸,竟莫明其妙地突然暴毙,那时是一九六七年的农历八月十八日。算命或许很准,但不可恐吓而使人产生恐惧,这是口德。要给绝望者希望,不可杀人。
附注五:我大女儿回来时,我四十四岁。有位道长说她会克死我,果然,自从她踏进我家门起,我便开始高烧不退,前后卧病十多个月,无法下床,却查不出理由,而我宁可被克死,也舍不得让大女儿再离开我。道长说我要大女儿,不要命,太愚蠢。
附注六:我学的是德国法,会的是德语,到美国读博士,会有困难,因为英文是英文,德文是德文,没有什么相通之处。虽然我也会一些英文,但不够专业水准,所以,我根本不能去美国,
附注七:父亲看我挺着大肚子,才发觉我没把孩子打掉,非常生气,罚我跪在地上,并且拿木棍打我,由于孩子在肚子里,不到四个月,经不起打,我一闪一躲地,更让父亲火上加油。为了保住胎儿,我只好往外逃命,什么也来不及带,而外婆也不敢救我。
附注八:生产后,从三重痛哭流涕地回到台北,外婆说一定要好好静下心来坐月子,不准乱跑,但我还是想念孩子,半口鸡酒也吃不下。师父到病榻前来安慰我。他老人家说:“你的小宝贝在垃圾堆里尸我听了哭得更伤心,怎么可以这般小人,把别人家的婴儿丢到垃圾堆里呢?师父笑着又说:“别紧张,今后你只要热心公益,每天早晚打扫马路,清除沿途行人乱丢乱掷的垃圾,等你所经手的垃圾堆到一个量,足够赎回你的小宝贝,他就会出现在你眼前,平安地回到你身边,但你可千万要记住,你这小宝贝的八字非常之重,至少也值好几车垃圾,可别灰心唷!”我坐完月子,恢复不少元气,便开始复职上班,并利用上班前、下班后,每天认养四条大马路,早晚认真打扫清除 垃圾,但一天盼过一天,长达八年之久,也没小宝贝半点讯息。师父很不放心,一大早便从山上匆匆赶了下来,他仔细边看着我打扫,边笑着说:“凭你这种打扫速度和打扫方法,八年哪会有个着落呢?我看最快也还得再拼八年”,但这是良心工作,我一点也不敢马虎潦草,所以,只好再八年就八年,家人听了,很是灰心,便一再规劝我,不如从此死了心算了。事实上,对寻找女儿一事,我早已不存任何希望了,只是这八年来,我已养成打扫的习惯,已欲罢不能,所以我仍然每天早晚认真打扫清除所认养的四条大马路,风雨无阻,从未间断,直到今日。我的小宝贝在我充当义工的十五年后,才与我相认,已经大到抱不动了。大女儿从团圆之日起,便每日早晚打扫马路,像块粘胶一般,分分秒秒粘着妈妈,直到研究所毕业,出国读博士,才依依不舍地丢下我,不再与我母女档,也不再当跟屁虫。
附注九:我和大女儿每年农历五月五日端午节,都手牵着手,一起由台北这一头步行走过中兴大桥,到达三重那一头。我们带着亲手包的肉粽和碱粽,还有三牲前往当年被打捞上来的沙滩上,母女恭恭敬敬地三跪九叩,来祭拜屈原与河神、江水神,感谢他们当年慈悲地放过我们母女二条命。这是每年固定的大事,即使将来大女儿成了家,也要一直祭拜下去,一代叮咛一代,誓不荒废。
附注十:我大女儿在学校,最害怕的是游泳课,她看到全是水的游泳池,就全身发抖而休克,口吐白沫。我带她看过很多大夫,都查不出病因,也治不好。我每次都被体育老师请到学校去,但我实在也没有办法解决。我后来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当年我怀着她到中兴大桥跳淡水河时,把还是肚中胎儿的她给吓坏了?好可怕的胎教。我把
这项推测告诉了学校体育老师,请他转求学校特别通融,才勉强过了关。
附注十一:除了人,这世间还有神,而人有千算,神只一算,又叫天算。人算永远不如天算。
阿母,您到底是谁?
  一九六七年中秋节,我刚坐完月子不久,我要求外婆准我出门到三重找我失散的大女儿。我直觉地以为今天是家家团圆的日子,一定会全家出来赏月。我站在天台戏院门口,这是三重人潮的交集点,我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这时,远方有一大堆野孩子,跟在一个老太婆后面,一边起哄,一边拣拾路上小石子来丢她,而这老太婆也频频拿着竹子赶这些凌虐她的野孩子。
  这老太婆逐渐往我这方向走了过来,我发觉这老太婆疯疯颠颠,自言自语地,时而乱嚷乱叫,时而大哭大闹,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裙,连羞体都遮掩不住,从脸上到脚底下,又黑又臭,随着秋天的寒风,那种难忍的气味,使周围的路人,个个拿起手帕,紧紧捂住鼻子,向四处躲躲闪闪。
  突然,这老太婆走到我面前,一阵放声大哭:“女儿呀!阿母找你好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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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4 19:25 | 显示全部楼层

寿命是自己一点一滴努力来的(中)

续-《寿命是自己一点一滴努力来的(中)》

摘自《寿命是自己一点一滴努力来的(南怀瑾老师推荐)》
  只听噗咚一声,她竟然跪了下来,双手很用力地搂抱住我两腿;怕我会跑掉似地,我几乎快站不住脚了。她看来有点歇斯底里,一会儿大喊,一会儿大叫,好象死了亲人一样。这时,路人看热闹的越聚越多,我好尴尬,但我两腿被她抱住,简直无法动弹。我说:“我不认识您,请您马上放开我好吗?”
  但她根本不理不睬。她说:“女儿呀!阿母找你好苦呀!你不要再跑了,今天一定要答应跟我一起回家,不然,我不放人,我们两个一块死在这里算了!”
  我两脚都快麻木了,她还是死抱不放,我想,能跟疯子讲出什么道理来吗?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大家都说我这女儿太狠,怎么连自己老母都可以不认呢?而且,自己打扮得这般漂亮,却让自己老母这般褴褴褛褛,破破烂烂呢?
  我看情势不妙,便只好答应了这老太婆,请她放开我两只脚,我才能走路,跟她一起回家。我与她并肩而走,或许怕我溜掉,她一路扣住我的手腕,由于太用力,弄得我好痛,但我不敢叫,即使我沿途有好几次都想吐,也不敢呃出半点声来,我好怕伤害到这老太婆,因为她真的太过可怜了。
  大约一个钟头左右吧!我们走到了三重的一处大垃圾场。她的家是一块破布围起来挡风的小违章,搭在垃圾堆上,无论是躺的、坐的或盖的,可说内部什么也没有。这里各种难闻的气味都有,到处死狗、死猫、死猪,发出阵阵尸臭,令你无法忍受,几乎窒息。老太婆用她那双翻垃圾的肮脏手,好亲切地搂住我,抱住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那种近乎碎肝断肠的呻吟,令人不寒而栗。真没想到,她已疯颠到这般悲惨的地步。我知道,我是不能再刺激她了,我小心翼翼地顺着她,想闪也不敢闪,想躲也不 敢躲。“来,阿母抱一下,好久没有看到你了,让阿母摸摸!”
  我想,天底下竟然有想女儿想到发疯的可怜母亲,而我呢?万一我找不到我大女儿,我也会跟她一样悲惨下场吗?古话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她激动到不能自己的抚抚摸摸中,我更意识到她的内心已千疮百孔,已经不能再忍受些微的伤害,纵使不经心的话也一样,当然,她也已无法承受再度失去宝贝女儿的严重打击。所以,除非见死不救,我这宝贝女儿的角色,已成了今生义不容辞的份内事。我想到师父的悲心慈肠,和师父期勉救苦救难的句句叮咛,我知道我对这老太婆已责无旁贷。于是,我决定在她有生之年,从此充当她的宝贝女儿,以尽一己之所能来安慰她,来为她疗伤止痛。我随便她爱怎样就怎样,要搂就搂,要抱就抱,我是别无选择,既然碰上了,就乖乖认了。当天,我很晚才走。我到巷口叫了一些面,喂她吃。我告诉她,我要回去带行李,明天再来与她一起生活。
  回到外婆家,全身阵阵恶臭,外婆以为我掉到乡下人储存水肥的大粪池里,我只有默默点头,什么也不敢说。那一晚,我一直呕吐到天亮,连肚子里黄黄青青的水,都吐光了。
  第二天上班,到了办公室,我们全体同事都还人人捂着鼻子,觉得我身上有难闻的阵阵恶臭,大家都叫嚷着,受不了啦!
  我向公家借支了一笔钱,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去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并买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包括棉被、衣服、脸盆、肥皂……等等。
  下了班,我请有善心的同事助我一臂之力,开车到三重垃圾场把老太婆接到我租的那间小房子。结果,见了面,这老太婆竟然不理不睬,跟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完全一样,她根本不认识我,这下,我真愣住了。回家后,我请教我的一些朋友,她们也不晓得为什么会如此,才隔了一夜,便把搂搂抱抱的亲情全忘了。
  后来,我又天天去站在天台戏院门口等着我失散的大女儿,而这老太婆也几乎天天路过同一个地方,但她一次又一次,都只不经心地望了望我,就一点反应也没有地走过去了。而我呢?想到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总忍不住为她着急。然而,疯子就是疯子,又能怎样?
  有一天,我一样站在天台戏院门口,而这老太婆也一样地走了过来,突然,她又一个箭步跑了过来,好紧好紧地搂住我,抱住我,又歇斯底里地像哭丧一样地大哭大闹起来。而我也有了上次的经验,乖乖地陪她回垃圾场。
  当天深夜,我仍然在巷口叫了一大碗热面,切了几片肉和卤蛋,慢慢喂她,等她吃饱了,才离开。她说:“你这次可一定要再回来,不能骗我唷!”我点了点头。
  回到外婆家,又一次跟跌到浇水肥的臭毛坑一样,令人捂紧鼻子,也难以忍受。外婆很不理解,我为什么会这般狼狈。
  第二天,下了班,我再度央求有善心的同事,陪我一道去三重垃圾场接她,但跟上次一样,她根本不认识我是谁,连带去的冬衣,也不肯让我换,真是又倔又强。这样一连好几天,我还是站在天台戏院门口,而这老太婆也还是只对我望了望,就一点反应也没有地走了过去。但她真不怕萧瑟的秋风吗?
  有一天,我一样站在天台戏院门口,这老太婆又突然地急速跑了过来,搂住我,抱住我,而我也别无选择地陪她回垃圾场,她搂搂抱抱,好是温馨,一行行眼泪滴湿了我冬天厚厚的衣服。当然,我仍然例行公事地在巷口叫了一大碗热汤面,一小碟子的肉和蛋,喂饱她以后才离开。可是,秋末了,她一身这般单薄,我怎舍得丢下她呢?垃圾场一片空旷,刮起风来,特别凛冽,她真受得了吗?
  回到家,外婆看我又一身臭臭地回来,好是生气:“别再穿这件衣服了,每次穿这件衣服出去,都跌得一身臭臭地回来!”
  我猛然惊醒,原来,这老太婆记忆中的女儿,穿的正是与这款式相同的衣服,有了这衣服,我才像她女儿。啊!我懂了。可是这件衣服每次都沾满一身粪便污秽,即使换洗,也得在大太阳下晾好多天才能吹尽阵阵恶臭,不换怎么行呢?
  我似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我好高兴,因为我总算有办法接她回家了。
  一周后,我和我那善心同事又去三重垃圾场,由于我穿着的是那件她念念不忘的衣服,她一眼就认出我来,她好高兴,又搂又抱,简直哭到不成人形,我很不忍心,不自禁地依偎到她怀里,不停地安慰她,终于她答应跟我回家了,
  我把她接到我租的那间小房子。我先帮她洗澡,换衣服,然后一样叫点吃的来喂她。当晚,她就在这儿住下来了。这一晚,我守到天亮,她睡得好熟、好甜、好安祥。我两眼不停地注视着她,我不禁哭了。唉!天底下,竟然还有这般可怜的人!
  我这件衣服,是拯救这老太婆的唯一信物,所以,我每天一换洗,就马上快速用熨斗烫干,然后随时带在身边,以备前往照顾老太婆时,母女相认之用。
  我请了一位欧巴桑(指保姆),全天候代我照顾她,我又柔言细语地一次再一次告诉她:“阿母,我要上班,不能天天在家里陪您,但我每两天,一定会回来看您一次。” .
  她什么人都不要,她只要我这女儿。她要我亲自帮她洗澡、换衣服、按摩、擦药,并要我带她出外逛街散步。我想,我这宝贝女儿应该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心肝肉。或许住垃圾场太久,很不卫生,她一身是病,而且脾气非常之坏。偶尔有些时候,她像正常人,但大半时候,都是神经错乱地频频发作。我屡屡跪着挨她的毒打,直到她心满意足才肯干休。每次毒打我一阵后,她总是责问我:“看你还敢不敢背着我这老母,跟男人偷跑,而且竟敢丢下我,久久不回来,你好大的胆子,以后还敢不敢?”
  我知道她实在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所以,随她高兴,爱打就打,爱骂就骂,只要她不再可怜就好了。我想,或许她一肚子怨气,能越早发泄光,她就能越早清醒,我好期待唷!真的,挨点皮肉之痛,又算什么?
  我每次挨打时,或挨骂时,我都跪着,一边哭,一边道歉,更一再赔不是,一再认错,就这样,好多次我发觉她开始有了一丝丝的笑容。她似乎已经懂得笑了。这些年,我每每遍体鳞伤,但我看到她一天天地恢复正常,我总感到无比的欣慰,十分值得。我从小便罹患地中海贫血绝症,时常要输血排铁。可是有一次我忘了输血,竟因为缺氧晕厥而成了植物人,在太平间躺了整整十一个月,才苏醒过来。当时,所有亲人都以为我快死了,没指望了。
  我成了植物人的这段没有知觉的死日子,当然,这老太婆也断了金钱上和生活上的定期接济,而花钱请来的欧巴桑,看我一连失踪好多个月,也不告而别了。
  我苏醒后,到那小房子时,早已另租了别人,而那老太婆也已不知下落了。
  我到过三重垃圾场好多次,都找不到她,也请教过警察单位,一样没有讯息,即使报了失踪人口,也没有什么下文。关于,这老太婆,我始终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她女儿是谁。以前,我请求过各地警民服务机关帮忙查寻她的家人,但好多年,一点消息也没有。
  我问过她:“阿母,你叫什么名字?住哪里?阿爸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行业?”但什么都问不出来,她已错乱不堪,说出来的话,几乎全是神经病患的胡言乱语,问也自问。所幸,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在台北近郊的一处偏僻垃圾场意外地发现了她,但可怜的她,已经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奄奄一息,又瘦弱,又憔悴。
  她远远看到我,好是高兴,一再勉强挣扎起身,紧紧抓住我,一样又搂又抱,哭声十分凄厉悲惨,令人不寒而栗。似乎这段日子,她着实受尽了不少委屈。我仍习惯地依偎在她怀里,安慰她,并立即在松山靠近山脚下租了房子,把她接回奉养。我想尽办法,延请高明的中西医师来为她治疗。她没有名字,没有身分证,没有劳保,昂贵的医药费、看护费,好几次,几乎使我破产,但我已分不清她是别人的阿母,还是我自己亲生的娘了。
  大约五年左右,她都卧病在床,全身瘫痪,没有能够再爬起来,加上感染病毒,始终高烧不退,惹致不少并发症,很令各科大夫束手无策,我转院再转院,想尽办法
  来寻求奇迹,希望能有一位华佗再世的名医,可以真正治好她的病。我请了长假,分分秒秒守在病榻旁,陪着她,侍候她,岂奈,天不我予,仍告医药罔效。一九八一年,她终于倒在我怀里,紧紧抓住我的手,咽下了她最后一口气,而依依不舍地与世长辞了。我呼天不应,抢地不灵,只好在捶胸顿足的哀伤中,以她亲生女儿的名义,为她办了后事,并依照本省习俗,为她服丧。墓碑上:“亲娘无名氏之墓。”
  此后,一七接一七地过去,直到做完百日,不知为什么,我仍然每天痛哭不已,一直哭到我都瘦了一身肉,还是哭。真的,我好想她,而且时常梦见她,似乎她已是我生命中不可欠缺的一部分,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悔恨交加,又有何用?我们母女俩,已经分不开了。超渡时,我哭着问做法事的道场师父:她会认出我不是她真正的女儿吗?她会知道她叫做无名氏吗?可以让幽幽孤魂,回到她自己的亲人和家人身边吗?或许她一上了天,便回复清 醒,早就什么都清楚了,当然她也不会再要我了,那我一七接一七地,一年接一年地祭拜她,这样还有用吗?这一生,除了外婆,她应该是这世上疼我最深,也是爱我最真的人。她的搂搂抱抱,抚抚摸摸,使我了解什么是妈妈的手,什么是妈妈的心。
  屈指算算,总共我奉养她老人家大约十四年。很可惜,这中间我成了植物人十一个月,使她再度流落垃圾场,而一病不起,否则,她的晚年一定可以更幸福,也一定可以活得更长寿。虽然,我不知道她真正的年龄,但以她的女儿年龄大致与我相当,加上她那般衰老,应该至少长我三十岁吧!
  不少人问过我,她是谁?我都坚定地说,她是我亲生的妈,但她到底是谁,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这十多年来的朝夕相处,我只有一点是绝对可以确定的,也是我真正可以知道的,她与我血脉相连,是贴心窝心的亲娘,是阿母,而我则是她失散多年的不孝女儿!
补注一:写这篇文章,整张稿纸都滴满泪水,但我还是强忍内心的悲恸,把它写完。
补注二:我奉养这老人家,前后大约十四年。前期为从第一年到第九年,而后期则为第十年到第十四年。前因为神经错乱时常发作,引起左邻右舍害怕,屡屡被检举。可是,她来路不明,又无任何身分证件,根本没有办法移送公家收容所,即令神经病院也拒绝这种病患。我告诉这些人,她只听我这女儿的话,如果我不在她身边,她会频频发作,而且疯疯颠颠,非常危险,谁也控制不了她,包括她自己。她脾气很坏,很焦躁,对任何人都怀着深仇大恨,甚至非常恐惧。我常想:我是她女儿,她很疼,所以,对我发作都似乎还有分寸,然而,我这女儿都已几乎无法忍受,何况是外人或神经病院或收容所,会有谁能禁得起她的攻击和完全失常的粗言恶行? 我听说神经病院都习惯使用电击来制伏这种失常的神经病患。但她是我阿母,天底下哪有女儿把自己亲娘送去给残忍的外人电击的?母女连心,电妈妈的时候,真不会痛在女儿身吗?
  为此,我与管区与里干事以及左邻右舍等争执很久,我都不让这老人家离开我。请问,她如果是您亲生的妈,您真舍得把她送进收容所、医院,而让她在举目无亲的可怜情况下,孤孤单单地被陌生人欺压蹂躏?让她被人电击吗?
  她是我妈,就是我妈,即使疯到不知道她自己是谁,也还是我妈。她可以疯,但我能疯吗?她可以不知道,但我能不知道吗?
补注三:《圣经》告诉我们,要“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因为真正的爱是永不止息的,是永不变质的。这世间,能令我们常存到如今,而不致被天地所灭的,总共有三样:有信、有望、有爱,而其中最大的,就是:有爱。
天主谆谆告诫我们:内心没有爱,是盲;眼神没有爱,是瞎。即令世间一片光明,对心盲眼瞎的人,仍然是永远的黑暗,一生都在绝路上痛苦摸索。
补注四:对没有爱的陌生人,这老人家或许只是垃圾场中,人人所不屑的臭垃圾。但她与我之间,因为彼此有爱,一切欠缺,都自然变得如此圆满完全。爱是神,不是人,所以,人会发疯,爱不会发疯。她对女儿的爱,不但很真,而且很深,很令人震撼,是值得我孺慕一生的好母亲,也是我心目中的圣母化身。她的死,使我一连好多年,几乎夜夜哭泣到天明。
老天爷没眼?
  一九八一年,大约五、六月间,天气很闷热。孩子们想出去走走,而我也想顺道去日文书局找些最新出版的编织手工艺教材。我们经过衡阳路交通银行走廊,忽然跑出来一位老先生,要我给他算命,我摇摇头,也摆摆手,一再地拒绝他,没有想到这人竟然变得好颓丧,似乎有难言之隐。大女儿(附注)不忍心,便拉扯着我的手:“妈,给他算算命好吗?捧个场,让他赚点钱好吗?这老伯伯好可怜唷!”我本来很讨厌算命,对这些摆地摊的扛湖术士,也从来没有什么好感,但孩子们的慈悲善良,使我不敢见死不救,只好让孩子们拉扯到算命老先生的摊位上。算命老先生端详了我很久,看过我的双手,也一一看了我每个孩子的双手。他说:“不用再看下去了,不必收钱,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的孩子们很过意不去,坚持要我给这算命的老伯伯一些钱。我从皮包里拿出三千元来,双手恭恭敬敬地奉上薄仪,但这老先生比我更坚持,他一定不收我的钱,这样一来一往,几乎把孩子们给急哭了。最后孩子们一齐苦苦哀求这位老伯伯,告诉他这不是算命钱,这只是孩子们孝敬他老人家的一点点小小心意罢了。
  这算命老伯伯终于收了下来,突然两个眼眶红红地摸摸孩子们的头,他哭了,他喃喃自语地念念有词:“唉!老天没眼,老天真是没眼!”
  孩子们跟他说再见,他挥挥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神情显得非常哀伤。
后来,我们路过新公园,看到大门口围观了一大群人。孩子们爱凑热闹,一个箭步便赶上前去,钻进去大人墙的夹缝。没多久,孩子又跑回来,硬拉我去看。我总觉得人多的地方不要去比较好,但孩子们一直吵个没完,我只好跟着前往查看究竟。
  原来,有位太太跪在地上,向大家求救,她的孩子出了车祸,在台大医院急救,需要一笔巨款。我这些宝贝儿女又走不开了,他们一定要我伸出援手,还告诉那位太太:“不用跪了,我妈来了,她一定会帮您忙的。”
  他们合力把那位太太扶了起来。
  我那天不但身上所带的钱全给掏光了,还向邻近开眼镜行的客户周转了一笔巨款,陪那太太到台大医院缴清所欠庞大医药费。这些事都办妥当了,孩子们才肯放过我:“妈,谢谢您!我们不再找您麻烦了,我们回家吧!”
  一个月后,我们家突然四面八方全是大小蚂蚁,成行 军队伍,向我们家一路攀爬过来,布满我们家每一片墙壁,我怕踩到他们的行列,赶紧去买了二十多张小板凳,排出一条条康庄大道,遍撒白糖及其它食物,还洒一点水,来犒赏他们一路行军到我家作客的辛苦。
  孩子们看蚂蚁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屋子,好是害怕,连办公室的小姐,也非常害怕。但孩子们都很听话,不敢伤害他们,也不敢打扰他们。孩子们知道“来就是客”,也知道待客之道。就这样,约莫十来天,蚂蚁一群群地蜂拥而来,几乎挤破了我们的家。夏天真的到了,孩子们全放暑假,也全留在家里,而我忙进忙出,总抽不出时间来陪孩子们度假,只好找办公室的小姐来帮忙照料孩子们的功课和日常生活。
  有一天,我去开会。电视上正在播报新闻。据说,台北市中心地带,靠仁爱路段,正发生一场大火,十分猛烈。由于我正在主持会议,没有办法分心去听清楚到底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直到下午四点半左右,我们散会了,我才随着爱看热闹的同仁,一起前往火灾现场。
  路上,我问开车的同仁,“我不急着回家,我要去看哪里发生火灾,您为什么往我家走呢?”
  那同仁没有回答。或许距离火场不远,我们很快就到了。
  邻座的同仁,把我摇醒,我可能太累,竟然在车子摇摇晃晃中不自觉地睡着了。
  我一张开眼睛,突然哇地大叫一声:“这是我家呀!!”
  我顾不了一片火海,便往三楼冲,但消防队员和警察先生制止地抓住了我。“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后来,消防队为我喷洒出一条小小火巷,紧急派了三个人陪我上了三楼。我们家的门已烘得热腾腾地,不能碰,也膨胀到不能开。消防队员用力把门敲破,踢倒,我们才小心翼翼地侧身闪了进去。里面全是浓烟,什么也看不到,我大声哭喊着孩子的名字,一个一个叫,但却一点声响也没有。这下,我已两脚酸麻人也快晕倒,我真的快疯了,我真的撑不住了。
  突然,消防队员踩到一堆人,原来,我的孩子搂抱成一团,吓昏在地上刚买回来的旧书堆上,办公室小姐则躺在另一端。消防队员、警察、还有我,合力把小孩子及办公室小姐背下楼急救。很幸运地,呛伤不重,当天夜晚,便完全回复清醒了。消防队员说,地板烧得那般烫,连书都烤焦了,要是下昏后直接倒在地板上,这些孩子应该全成了焦尸,没有可能存活了。消防队员说:“您们家道德一定很好。”
  大火扑灭后,左邻右舍的楼房,全毁了,没有幸存的,我们这一栋,从一楼、二楼直到最顶楼,也全烧光了。但很意外地,大火却跳过三楼我们这一家。消防队员说:这一楼烟雾弥漫,想喷水都看不清楚这房子有三楼,好象消失了,所以,这一楼连半滴水也没喷到。我想,我屋子里有十多万册珍贵藏书,如果喷了水,我今天就一无所有了,而那远道前来我家作客的蚂蚁,千军万马,也必全部死亡,那就太可怜了。又紧紧毗连的左右楼房全陷入火海,把我家的墙壁,及靠壁的角钢书架全高热烫软了,所有的书也烤焦冒烟了,但却未燃烧。消防队员说:“这是奇迹,怎么有可能呢?”然而,这些书要真的闷烤到起火,而真的燃烧起来,那我家还可能有活口吗?我家屋子里满满地全是书,这可是最容易着火的纸耶!
  围观的群众争先恐后地抢着告诉记者说:“三楼刚刚在浓烟中消失了,而且在浓烟中,可以看到穿白色衣服的人在空中洒水,并且把火拨开。”
  隔壁楼房的人也跑来了,他们与我相接的三楼里,放置有三筒大钢筒的瓦斯,大火时,大钢筒全在高热下熔化成一团团的圆球,但为什么没有爆炸呢?如果爆炸了,我们家四个孩子和办公室小姐,岂不个个粉身碎骨!我听了,整个背全凉透了,一身直冒冷汗,真的好险唷!
  九月开学,孩子们要买钢琴教材,我们又一齐到衡阳路。
  当我们经过交通银行走廊时,突然前面窜出一个老先生,张开双手,一下子紧紧搂住孩子们抱着不放,很激动,又很吃惊地问:“您们怎么还活着?您们怎么会没事?’’
  他铁口直言不讳地说,我命中根本没有半个子女,过了这夏天,所有的孩子都会葬身火窟而死。他看我的孩子都很慈悲善良,所以,觉得老天太不长眼睛了,那天我们走后,他甚至哭到不能不收摊而回家休息。他很舍不得我这些孩子死掉。但他爱莫能助,束手无策。因为“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他说:“我哪有这种留人的本事呢!”他很惭赧疚歉。
  我告诉孩子,应该称呼他爷爷,何况这位老先生在台湾无亲无戚,就把他当做自己亲生爷爷吧!他这般疼你们,也曾这般深情地爱过你们。说不定就因为他的眼泪,你们这些孩子今天才能大难不死,而侥幸地活了下来。
  那一年,我的孩子最大的还没小学毕业,最小的还没入幼稚园,二女二男,一共四个。
  最后,关于堆在地板上的旧书,是我们家孩子最讨厌的,时常挡了他们的路,真是碍手碍脚。但这些书是我为了帮忙旧书摊一位生活困难的老先生,把他卖不出去的废书,全数给包了下来,以免他老人家舍不得丢,又没人要,整天搬上搬下,而把自己弄得太过劳累,伤了身体。没想到这些书却救了我们一家大小五条人命。
  人的一生,总有一些料想不到的意外事,完全无法做合理的解释,或许这就是我们人所说的神吧!所以,人的营谋计算,时常会失灵,时常会失策,因为人总忘了老天也有一算。我这一生,一路走来,深深领悟到人的渺小,我觉得人绝对不可太自满,不可太自我,更不可太自信。毕竟,人还看不到神,而神对人,却了如指掌。人算什么?
附注:一九八一年,我大女儿尚未找到,所以只有二男二女,此时之大女儿即后来之二女儿。
裹小脚
  当医生宣告我非截肢不可时,第一个念头闪进我脑海里的,便是我太对不起疼我如命的外婆了。我外婆出生在清朝大户人家,从小便裹着火柴盒般的三寸金莲,她老人家始终坚持,“身为一个女生一定要裹小脚,才算良家妇女,也才算是淑女”。
  我是外婆唯一的香火,第三代只有我这个外孙女,所以,在外婆心目中,我一定要按传统规矩与祖宗家法把两只小脚裹成标准淑女,才对得起陈家的门风,也才能不丢人。
  特别是我罹患了近似血癌的严重贫血症,如不裹上小脚,一定会触犯天地之禁忌,而养不活。当时,是日本人统治台湾的时期,日本政府严厉禁止女生裹小脚,违者重罚。外婆原以为替自己外孙女裹小脚是自己的家务事,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开始为我缠布条、泡药水,用尽力气把我的脚裹得紧紧的。可是,我有严重贫血症,要定期抱到医院输血,必须出入公共场所,自然很快便被好奇的人发现外婆裹我小脚的愚昧行为,而向警察提出检举。
  外婆时常被警察抓到警局,但外婆不死心,一次又一次地裹了又裹,简直把警察大人给惹火了,便警告她如果再犯,就以累犯论处,判她重刑。
  外婆好伤心唷!
  台湾光复了,外婆很是高兴,因为日本人终于走了,她又可以自由地为自己疼爱的外孙女裹小脚了。
  一九四五年,我开始进入小学,每天上课,两脚缠着长长的裹脚布,脚趾由于浸泡明矾水都快烂了。小学老师看我寸步难行,十分奇怪,才发觉这个年代竟然还有人在替外孙女裹小脚,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便又一状告进警察局,指责外婆凌虐病弱幼童,没有良心。外婆的心愿又泡汤了,更是伤心。
  小学毕业,升上初中。外婆说:“你已快成年了,可以自己做主,这下要裹不裹,别人还管得着吗?”
  就在初二暑假,外婆又为我裹上缠脚的长长白布条,又一样浸泡药水,再把我两脚用力捏成一团,让左右脚,除大脚趾外,其余四个脚趾头都并在一起,扭压在脚板底下,再把足躁弓起来,用古钱固定,以减少长度。外婆很用心,很苦心,也很细心。毕竟我这外孙女,是她一生仅有的一点希望,她好希望我成为好命的淑女,将来可以享尽荣华富贵,她很努力,只要能让我幸福的事,她一定努力争取到底。
  我的脚一天天变形,外婆很高兴,很有成就感。而我看外婆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把所有裹缠的剧烈疼痛全给抛到九霄云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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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4 19:26 | 显示全部楼层
佛子入世大讨论之孝顺篇

寿命是自己一点一滴努力来的(中)

续-《寿命是自己一点一滴努力来的(中)》

摘自《寿命是自己一点一滴努力来的(南怀瑾老师推荐)》
  放完暑假,我们又开学了。
  导师和全班同学都以为我两脚摔伤或扭伤,几乎无法自己站立起来,有家人扶着,都还摇摇摆摆。后来,导师很舍不得我这好学生受这种苦,便叫我到医务室,请校医老师详细作个检查。这校医老师解开我两脚的绷带,发觉竟然是缠小脚的裹脚布,好是生气,大骂:“这是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老古板!”
  从此,我的两脚又裹不成了。警察要外婆写下切结书,保证决不再做这种傻事。我看外婆很失望、很伤心,我也很失望、很伤心。我告诉导师:“只要能让外婆高兴,我什么苦都愿意受,何况裹小脚也不是什么坏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换,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想,外婆这般疼我,从小到大,养我、育我、救我,可谓恩重如山,深如海,而我虽然已是十多岁的小大人了,竟然连报答的能力都没有,甚至连让外婆了却裹我小脚的最大心愿都一波三折,无法顺利实现,实在太对不起外婆了。我告诉外婆,再几年我就十八岁了,到时我已成年,有自主的行为能力,便可让外婆好好裹出她喜爱模样的小脚了。
  高二、高三,我功课很紧,整天早出晚归,几乎没有时间让外婆为我裹脚泡脚,而深山里的师父也警告我,女生裹了脚,还能攀爬这崎岖坎坷的登山古道吗?
  上了大学,有军训护理课,一当掉便得立刻退学,教官说:“你看过军人裹小脚的吗?”
  我很惭愧地禀告外婆,我要再拖四年,才能裹小脚。我看外婆有点要哭的样子,我许久许久都不敢抬起头来看她的脸和眼。啊!我好惭赧、好愧疚、好悲哀唷!
  终于大学毕业,外婆很是高兴,我知道外婆眼巴巴地一年望过一年,这下她总算可以满她多年念念不忘的心愿了。
  岂奈我刚一踏出校门,竟然又国家考试及格,遵照任职规定,我不能不到阳明山受训,这样一拖,又得要大约半年左右,没有在家。我请求外婆再等我六个月。外婆似乎又落空了,呆呆地瞪着我没有什么表情,我知道我不得已又要再一次黄牛了,我觉得好对不起外婆,不禁自己落下泪来。
  不久,我分发了。我报到的第一天便请示长官:“我能不住公家宿舍吗?我能回去与外婆一起住?我能裹小脚吗?”
  长官很生气,又很疑惑的训了我一顿:“当然不行!这是什么年代了,还裹小脚,想想:女生裹了小脚,还能上班吗?”
  我哭了,我真的很对不起外婆,她老人家一生只有这么区区一点心愿,为什么会这般困难呢!
  我只好厚着脸皮,再度回外婆家,当面恳求外婆原谅。我说:“再几年,我当了主管,我就可以自己做主了!”
  我一阶一阶地往上升官,而外婆也一年又一年地苦等。可是,再大的官,都有上司骑在上头,永远是:“众人之上,众人之下”,我哪能做得了主?
  一九七一年,外婆九十二高龄,已经接近她生命的尾声了,又老又弱,她说:“要裹就要快,我要走了。”我直觉地感到外婆的声音好是沙哑,而且哽哽咽咽,已经低沉到快听不清楚了。
  我知道我已不急不行了,便赶忙上办公室,再度请示长官。但尽管我干求万求,一至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仍然不准就是不准:“这是什么时代了,还做这种傻事!”
  我只好辞职,为了外婆,我已别无他法。因为外婆实在不能再等了。我以最快的速度递上辞呈,并办理移交,几番大小典礼,又留又送,我活像一具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但无论如何令全体长官部属惋惜,我这算是真正回到老人家的怀抱里了。
  但一切似乎都太迟了。外婆已油尽灯枯,不能起床,没有几天,便真的走了。她老人家真的等太久了。
  临终,外婆被换铺到大厅前,我跪在她老人家身旁羞怯地用裙子遮盖住两脚,这是习惯,多年来每当外婆提到,“小丫头,这偌大一双脚丫子,真能见人吗?”,我总先跪下来,向外婆道歉说声对不起,并设法把两脚遮掩到裙子里。但这次,外婆已经不能说什么逗我的话了。她只示意要我向后转身,背对着她,我提起裙摆,照着转,正要放下裙摆来遮盖两脚时,我似乎感觉到有只手,正有气无力地挣扎着,并且一再试图触摸我的脚,但才微微地碰了一下子就没动静了。我感到有异,猛然回头。啊!原来外婆已经断了气了。
  我哭得死去活来,不停地嘶喊着,“外婆!外婆……”,但一次又一次,我哭晕了又醒,醒了又哀痛晕厥,却仍然没有听到外婆像往日一般亲切回我应我的慈祥声音,我好伤心,不停地自言自语:“外婆,您是在生我的气吗?”
  我默默地跪着向外婆忏悔,我向外婆禀告我一定会自己自动把两只小脚裹好缠好,然后来到坟前祭拜,以告慰她老人家在天之灵。
  我低垂着头,含着盈眶的泪水,我想:“我这一生,真能这样辜负外婆的亲情与爱心,就只一双小脚而已,真能这样让老人家区区一点心愿落空吗?就只一双小脚而已,不是吗?我真的太不孝了!”
不让妈妈再掉半滴眼泪
  国三时,因为忙升学模拟考功课太重太紧,实在抽不出时间到医院输血,心里总希望能熬到考后再去。
  哪知考试当天,我已脸色苍白,全身疲软困乏,两眼一片昏花。我虽然心里十分清楚,我的血红素必已降到五以下,很快就会晕倒而不省人事,但我仍然撑到考完,依稀迷糊地听到钟声已经响起。
  放榜时,我落榜了,而且还三科红字。回家,双手呈上成绩单给妈妈过目,只见妈妈静静地一句话也没说,双眼红红地直掉眼泪。
  我想我这贫血绝症已折磨外婆跟妈妈十多年间,几乎哭干了眼泪,几乎生不如死,怎能再让妈为我的成绩操心呢?如果今后我再让妈掉一滴眼泪,我还算人吗?
  我赶快跪下来道歉,向妈说了一句又一句的对不起,我趴在妈的膝盖上,哭着发誓,“妈,我这一生决不让您老人家再掉一滴眼泪!”
  我已六十二岁,也已成家立业,养育了二男三女,但我至今,从未让妈妈再伤心落泪,甚至,我的儿女,也不曾让我伤心落泪,因为从他们出生的第一天开始,他们便不曾看过自己的妈妈让她的妈妈伤过心,落过泪。
  我一生宁苦自己,也不苦别人。宁叫自己哭瞎了眼,也不叫别人落半滴泪水。妈妈说:别人的泪水,也是她的泪水。
  我不让小虫虫的妈妈掉眼泪,也不让小蝴蝶、小蚂蚁或小鸟的妈妈掉眼泪,当然,也不会让小老鼠、小蟑螂的妈妈掉眼泪。我还要做他们的妈妈,比他们的妈妈更爱他们。
对方妈妈的眼
  用自己看别人的眼睛,来看自己,并用自己看自己的眼睛来看对方。我们自己的妈妈看我们总是十全十美,毫无任何瑕疵,而对方的妈妈看对方,也总是零缺点。所以一生的不平不满,大多出于我们的眼睛是我们妈妈的眼 睛,看不到自己的缺点,也看不到别人的优点。而早晚能时时处处都无怨无悔的,则是我们的眼睛是对方妈妈的眼睛,举目望去,尽是好人好事,这是真正可以看到今世幸福圆满的温柔慈祥眼睛。
爸爸和我
  由于参加二二八事变,爸爸和妈妈都被判了死刑。后来,白色恐怖,又不知如何被牵扯上了,爸爸和妈妈就这样不知下落地失踪了。
  全台中市民发动万人签名,推派代表到南京向蒋经国先生陈情,总算妈妈被放了出来,而爸爸仍然半点音讯全无。
  妈妈回来后,病得很重,一直无法起床。外婆教我煮东煮西,洗这洗那,当时才仅十四岁的我,硬是勇敢地把这个家撑了起来。
  有一天,夜很深,突然有人很急地直敲我们家的门。我好害怕,便把弟弟妹妹全叫醒了,一来壮胆,二来以防万一不测。我打开了门,原来台中看守所的伯伯来告诉我,有人在台北六张犁公墓发现了爸爸的尸体,要我半夜赶忙北上查看究竟,否则被人搬动了,就再也找不到了。我才十四岁,又是小女生,而且还是地中海绝症患者,
  我哪有这份能耐呢?这位伯伯看我哭了,便说:“我陪你跑一趟吧!”
  当天差不多天亮的时候,我们总算找到了爸爸冰冷的尸体,雇了一部车,偷偷运回台中。
  我发觉爸爸胸口还有点热热地,便跑去找一位陈伯伯,他是留学东京帝大的名医,我跪着恳求他设法救救爸爸的生命。
  爸爸醒了,也活了过来。但已经被处死的罪犯,早已没有户口了。我的爸爸只好躲躲藏藏,过着不见天日的黑暗日子。现在爸爸的冤狱已经平反,爸爸也可以和一般人一样过正常生活了。
  这期间以一个政治犯的家属而言,可以说,有多辛酸就有多辛酸。
  爸爸回来后,头几年,根本不认识我是他的谁,因为严刑拷打,已使得他的记忆完全丧失。尤其是爸爸不平不满的愤恨心,十分强烈。
  我从十四岁开始,每天侍候着神智不清的爸爸和常年卧病在床的妈妈,我每天都挨爸爸的打和骂,也在爸爸的打骂中,坚强地一天天长大。
  左邻右舍都不忍心眼睁睁看我这样不挡、不躲也不闪地跪着挨打挨骂,都好想帮我解围,但我都拒绝了,因为我怕爸爸会更生气。好几次管区警察先生也叫我去问话,十分关心,但我都告诉他们:“请让爸爸尽情发泄吧!爸爸是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亲朋戚友,还有左邻右舍,还有我的同学,都不赞成我这般认命地挨打、挨骂,他们都怕我会被打出内伤,或被打死。但爸爸呢?
  今年我已是六十二岁的老太婆了,但在这漫长的五十年间,对爸爸的打和骂,我从没挡过半次,也没躲过半次闪过半次。我决不伤害我的爸爸,因为他真的已经够可怜的了。为了台湾同胞的幸福,他把他自己的一生给牺牲了。
  很多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从不顶撞我父母,也决不做爸妈不高兴的事。我每天不离开父母,守着他们,护着他们,即使当了别人家的媳妇,也利用上下班或假日,每天回娘家去照顾他们的起居生活。
  记得大学刚毕业那年,我的教授很疼我,师母又是台北市党部副主委,替我安排了一项非常令人羡慕的好工作。教授说:“争取这职位的很多,你明天准时去报到,知道吗?”
  我点点头。
  可是,我还得回报爸爸妈妈才行呀!
  我赶回家,好是高兴,岂奈爸爸不知去哪里了。我告诉妈妈,我先去报馆打工,下了班再回来找爸爸。
  当晚,我回到家,爸爸因为太累,已经睡着了。我看爸爸睡得好甜、好熟、内心好是欣慰。这段日子,爸爸为了逃债躲债,几乎不敢明目张胆地回家,更为了票据通缉,都睡得很不安稳,或许太久没睡好了,今天竟然能睡得这么甜、这么沉,就让老人家难得地补一补眠吧!
  我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爸爸,想想他坎坎坷坷的一生,真值得吗?我不知道救台湾为什么会是爸爸的事?又为什么会是我们家的事?
  我等到第二天中午,爸爸才逐渐从昏昏沉沉中,醒了过来。当然,我报到的时间早巳过了,工作也没了。
  教授很生气:“为什么不叫醒爸爸呢?”
  我一脸歉疚地直掉眼泪,真的,我哪忍心叫醒爸爸呢?可怜的爸爸已经不知多久没这样睡过觉了。
  如果是您呢?
附注一:我到今天仍然不了解为什么已经被当尸体丢弃在六张犁公墓的爸爸没有死?又为什么从来不信任何宗教的爸爸,会口口声声地说观世音菩萨让他死,使他变成尸体被丢出来后,又让他活。您相信这世间真有观世音菩萨吗?爸爸说他在死牢时,天天都看到观世音菩萨。
慈母手中线
  我知道我这绝症患者,已经来日无多。可是,我实在很舍不得丢下我这五个孩子,我好牵肠挂肚,我不敢想象,当我两眼一闭,这世间会有谁肯来照顾他们? 古老有过这么一则脍炙人口的传说,在耳语间,被世人不公开地一代又一代地神秘歌颂着:“儿女们如果能穿着亲生母亲亲手编织或缝制的衣服、围巾、帽子,其安全上的保障,远较密教中,最为上乘的披甲护身,更为利害,不但可以有效消解各种大小灾难,如疾病,舟车之祸、水火灾……等等,并且可以招致各种幸运的福报,使儿女们从此一生平稳、平顺、又平安,直到子孙满堂,仍然绵延不绝,无穷无尽。”
  我好盼望我能永远和儿女们生活在一起,能和儿女们日夜不分离。只要有任何机会,我一定要呵护他们,一定要庇佑他们,让他们往后一生的日子,都能十分平安。所以,我告诉医生和护士,趁现在尚有一口气在,我要给我每个孩子,各打一件毛线衣、围巾和帽子。他们说:“您都病到这般地步了,两手也都快完全瘫痪到报废了,真还能拿得牢毛线针?真还支撑得住吗?”
  我很有自信地点点头,并请求他们破例准许我起来半躺半坐。
  我每天边吊点滴,边打毛线。孩子们则轮流守着我,也不停地为我捡拾一再掉落地上的毛线针,看来我的左右手,似乎已逐渐不听使唤了。我一针一线,耐心地吃力慢慢打,孩子们很不忍心我如此硬撑苦撑,都你一句、我一句,一再求我别这样折腾自己了。我告诉孩子们:“这古老的传说是真的,它让妈妈死后还能活着陪伴您们。”
  我不停地赶,有时棒针、有时钩针。好几次,劳累过度了,晕倒又被救醒,也好几次,病情危急。孩子们哭呀哭地,我说:“别担心,妈妈还没把您们的毛线衣打好呢!”
  今年春节,大女儿从俄国回来团圆。莫斯科已摄氏零下四十五度了。我不眠不休地匆匆赶出一条厚厚的围巾。我想,每个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不这样,我真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打出一件像样的成品来呢。
  十天后,大女儿又得回学校去继续她的研究。在机场,有不少人肛着她脖子上的围巾,好是诧异,这些人议论纷纷:“这围巾怎么打得这般烂呢?而且还湿湿地,这小姐看起来手脚好好地,怎么会打到这般乱糟糟呢?毛线不是拉得太松,就是绷得太紧,突然粗,突然细,怎么会一点章法都没有呢?”
  大女儿差点哭了出来。我说:“很对不起,妈让你受委屈了。告诉他们,这是妈病危中,含着泪水,硬撑硬打出来的。但妈已尽力了!”我不禁哭了出来。
  大女儿赶忙过来紧紧搂着我,哽哽咽咽,也泣不成声。
真正的绝症
  一个人如果真正想活,即使得了绝症,也不会死。
  一个人如果真不想活,即使轻微到只是蚊叮虫咬,也一定会死。
  所以,当一个人真不想活时,他所得的,才会是真正的绝症。
  我大学时,有位同学被计程车司机载到偏僻地方强暴了。她很伤心,一直想自杀,后来大家说好说歹不断规劝、安慰,她终于想通了。
  但从此她可真的生不如死。因为每个人都很关心她,都很爱她,只要一见到她要出门,或要到哪里去,都争先恐后地提醒她:“小心唷!可别再被坏人强暴了!”
  你一句,我一句,人人为她好。然而,每天不停地在耳际响起的是永无休止的强暴,再强暴,对她内心的痛,一挖再挖,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一肚子的创伤才能抚平康复。这种二度、三度,甚至无穷无尽的一度又一度的伤害,使她永远活在被强暴的悲惨记忆里,无法过一天正常人的正常生活。结果,她受不了大家的爱,为求解脱,她自杀死了。
  另外还有一位同学,在罗斯福路等公车时,被超速的重型车辆辗断双脚,她在急救后,人是清醒了,但好好的“玉腿”却被截肢了。她很痛苦,很自怨自艾,她已经没有求生的勇气了。还好,一些好友不停地规劝、安慰,终于她想开了,很认命地装了义肢,回到学校上课。
  每天,好多人关心她、爱她、照顾她。只要她稍稍一动,便有不少同学跑过来,“你是截肢的人,要小心,别摔倒唷!”
  她想到操场走走,又有一大堆人来看着她、提醒她:
  “你是截肢的人,怎能去操场呢?还是待在教室里比较安全吧!”
  每天,你一句,我一句,几乎所有爱她的人都不放心这截肢的人,怕她跌伤,怕她又摔断了脚。但有谁了解,这截肢的人整天在二度伤害、三度伤害……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截肢再截肢,一再地被提醒她那有如利刃穿心般的痛,一再地被挖疮疤,她永远不能跟正常人一样地过正常生活,也永远活在别人对残障者的怜悯与施舍中,她真的比当年截肢的痛苦还百倍痛苦,何况,当年截肢,才仅仅不到四个小时而已,但如今却得天天被截肢,时时被截肢,甚至所有爱她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动不动就截她的肢。
  终于,她活不下去,她也自杀了,但了解她内心世界的人,都为她高兴,因为她从此不用再被分分秒秒地截肢再截肢了。
  车祸没有杀了她,医院的截肢也没有杀了她,然而,这些爱她的人,却很残忍地把她截肢再截肢地,直到她活不下去,直到她死了,才肯放过她。
  任何绝症都不会是致命的绝症,只有对绝症患者的特别关爱,所加诸绝症患者的一度又一度的无心伤害,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也才是真正的绝症。现在,说我自己吧!
  我承认我所罹患的严重贫血症,的确非常严重,我时时晕倒,时时休克。
  但我真有必要每分每秒都生活在严重贫血症的阴影里吗?我真不能把严重贫血症的沉重包袱丢掉个几分钟几小时或一阵子,来让自己偷偷喘口气,来像正常人一样地过正常生活吗?我真有必要,每分每秒都要念念不忘我那致命的绝症,而不断地让自己过得那般恐怖紧张吗?
  从我八个月大开始,我便是外婆手掌心里紧紧抓着不放的小金丝雀,不能有任何自由,不能飞,也不能自己走。即使我上了小学高年级,也由家人全天候监控着,为 什么不能让我自己学习照顾自己呢?我除了到学校上课,几乎都被关在自己的小小房间里,自己一个人默默地玩自己的玩具,不能出外透透气,更不能出去玩。固然,外婆好担心我的生命安全,但我真有这么危险吗?
  由于关闭久了,我变得很自封自闭,读到大学毕业,仍然没有跟任何同学一起玩过,也没有跟老师或同学交谈过,我几乎不知道我也会说话。当同学们在玩这玩那,说东说西时,我都只能傻傻地站在旁边,远远地呆望着,说真的,我好羡慕唷,但老师怕我出状况,外婆怕我有危险,举凡一般学生可以做的一切日常活动,我都被禁止,因为我是个严重的贫血绝症患者。
  大学毕业时,我们系主任叫我去他办公室,特别告诉我一些做人处事的道理,他说:“我知道你绝对不是哑巴,可是你为什么不会说话呢?你要勇敢地突破你自己,想办法让你自己开口!”我羞惭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哭了,我想向系主任说声谢谢,可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不住地颤抖不已。
  “我怎么有可能会说话呢?”我想。
  我每天吃药、打针,都不用说话。读书、写字、抱洋娃娃、玩小东西,也全不用说话。小房间里,像单独囚禁死刑犯的地牢,与外界完全隔绝,每天面对四片墙壁,更不用说话,因为墙壁也不会说话。
  家人说:“乖乖待在房间里,才不会有三长两短!”一个人活着,就只为了不能有三长两短吗?
  我升上初中,经常楞楞地凝视天空,我问自己:“每天这般单调、枯燥、又死板又公式化,可说十二万分索然无味,但我为什么要活着,值得吗?不活又会怎样?”
  我也问过外婆、问过妈妈,甚至也问过难得一见的爸爸,但大家都红着眼眶,满满的泪水,却什么也没有回答。
  我们一家大小都很在乎我,尤其是外婆和妈妈。我活着,我很痛苦,因为我每分每秒都被提醒我是严重的贫血绝症患者,而我若不想活,则外婆和妈妈会因为我的死,而从此生不如死。这种痛苦,将比我活着所忍受的,会更加重百倍千倍。我之所以必须活着,正是为了外婆和妈妈,我宁可自己背负十字架,背到死,也不愿让我外婆和我妈 妈受这种不必要的苦。他们这般疼我,我怎忍心拖他们下水,怎可恩将仇报呢?
  我曾请求我外婆和我妈妈:“请所有家人,不要一天到晚,把我看成严重的贫血绝症患者,也不要这样反应过度,就请放我一马,给我一点自由空间,透透气,好吗?”但不管我如何哀求,我外婆和我妈妈都坚持不准。他们说这样会失去我,因此,他们决不能冒这种险。
  我六十二年来,都只乖乖地听话,每天按家人所规定的模式过生活,像家里豢养的小狗狗,主人要它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准有自己的思想和生活。可是我不是小狗狗,我怎能活得像一只小狗狗呢?
  严重贫血绝症是块大招牌,每分每秒压在我头上,而我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
  严重的贫血绝症或许真的很严重,但真正严重的应该是这贫血绝症,而是在这贫血绝症的招牌下,反应过度的亲人与家人剥夺了病患像正常人过正常生活的权利,并且每天不停地给予病患特殊的礼遇,使病患永远走不出贫血绝症的阴影,甚至为此而丧失求生的意义和求生的意愿。
  这些年,我的亲人和家人,为了怕我死,而给予我全天候二十四小时无微不至的呵护和照顾,岂奈对我这事事听人摆布的病患而言,由于这些爱我疼我的亲人和家人,使我一直无法挣扎出严重贫血绝症的魔掌,而一再想一死了之,以求解脱。说简单一点,这些怕我死的人,正有意无意地成了逼我死的凶手。
  当一个人真正不想活的时候,他一定会死。
  当一个人真正不想死的时候,他一定会活。
  任何绝症都不可能死人,除非这人真不想活。所以,很多人,因为爱,而使不会死的绝症病患,因为不想活,而真的死了,这是真正的绝症,与医药完全无关。当一个绝症病患,被看成绝症病患,而必须按绝症病患来过与正常人不一样的生活时,这人必然会因此而成为真正的绝症。
  最好的治疗是让病人完全忘记他是病人,让病人活得完全跟正常人一样。
  我虽然无力反抗传统的束缚,但我知道我不会死于严重的地中海贫血绝症,而会葬身在这些爱我疼我的亲人和家人分分秒秒紧抓不放的手里。
我的期望
  人生不可太过完美,会遭天忌与天谴,所以人人都必有缺陷,只是种类与样式,彼此不尽相同罢了。既然如此,谁都无权希望能跟别人:生得一样、长得一样,或过得一样。由于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我,给我的,也必是独一无二的。
  每天,我都很认命认分地把我该发作的,一一让他发作完。虽然发作时,这如同冰天雪地般的严寒酷冷,是很难忍受的痛苦折磨,且早晚间不定时,又无限次,但我所日日再三祈求的,决不是拿掉这痛苦或减轻这痛苦,而是请神赐我足够的忍受力与耐力,来成全我一直能活着忍耐下去。
  没有红血球,便没有储存或输送热能与养分的功能使我每每突然丧失体温与体能,如陷身冰窖,而全身痉挛拘缩,令我不停地抽搐颤抖,又痛又苦,但家人都爱莫能助地眼睁睁看着我翻来滚去,哭到声嘶力竭,直冻到昏死,仍然束手无策。或许,急救会醒,但那总是神的奇思异典,绝非必然。我好期望能每次急救都一定会醒,而且很快就醒。以免原本几近崩溃的家中大小,又成热锅上蚂蚁而饱受煎熬,那就太过可怜了。
不可出名,不可出锋头
  一名地中海贫血症患者,最重要的事是一天能活过一天,跟正常人一样,能继续活下去。
  输血排铁都是例行的家常事,没什么大学问,但任何治疗过程,不管多么简单,都步步隐藏着无穷的杀机,越公式化的,越不经心,也越危险。
  我们家始终由专业医师和护理师来帮忙做这些别人不当一回事的小小事。我父亲怕我一死,会拖累我外婆和我妈等一家人都活不下去。
  我们家很在乎能保住我小生命的每一件事,包括大事和小事,所以,我外婆再三叮咛我父母,决不可让我出名或出锋头,以免惊动明察暗访的鬼神,半夜把我抓走。
  从小学,而中学,而大学,甚至再更上层楼,我都一路平步青云,即使出了社会,参与各种国家考试,也都十分顺利,但我父母都不准我接受表扬,或公开露面领奖。
  我外婆活了九十二岁,便丢下我这心肝宝贝外孙女而自己先走了。但她老人家却留下一大堆规矩,要我父母一定要处处小心,别让我被明察暗访的鬼神,发觉到我还活在人间,以免横生枝枝节节,而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不可出名,不可出锋头”,这是我绝对不敢稍稍掉以轻心的庭训。我在任何场合,都不出风头,也不出名,处处含藏收敛,永远默默无闻,做个名不见经传的平凡人。 毕竟,能活着,一切才是真的,当一个人一命呜呼时,世俗的荣耀,又能代表什么呢?
  我相信外婆的愚和土。我奉行她的每一句话,不亚古圣先贤的至理名言,虽然这些都很不科学,但她的人和她的话,却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浮露而不深沉者,其寿不永。”
武士道
  日本人讲究武士道。一个够格的武士,决不跟比自己条件差的人比斗,而且不背后袭击对手。如围棋,段数高的人,决不与段数比自己低的人较量,除非让子。
  我没有受过日本教育,也没学过一字半句的日文,但我崇尚日本的武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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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4 19:27 | 显示全部楼层
佛子入世大讨论之持戒篇

寿命是自己一点一滴努力来的(中)

续-《寿命是自己一点一滴努力来的(中)》

摘自《寿命是自己一点一滴努力来的(南怀瑾老师推荐)》
  我决不与条件比我差的人争,或吵,或较量。所以,时常很多人看我被人无理羞辱欺侮,都从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都很惊讶。我说:这些入学历比我低,地位比我差,福气比我薄,家境比我苦,我怎能与他们一般见识呢?我岂能自己作贱自己呢!
  我虽然不配当武士,但我坚守武士道。
产前筛检
  从医院所提供的刊物上读到,地中海协会很热中于产前筛检及结婚前的健康检查,他们主张以人工流产来打掉地中海贫血症的胎儿,或令同样是带因者的男女不要结为夫妻,以免生下地中海贫血症的孩子。他们相信只要不断宣导,再几年这种孩子的出生率必可趋近于零。
  我听了以后,很不以为然。
  这个社会需要形形色色的人来共同组成,其中也包括地中海贫血病患。每个人的出生,都必有他不能被取代的特殊任务和理由,每个人都有他求生的权利,不能被剥夺也不能由他人来替他做主,擅自决定他的生或死。
  地中海贫血症胎儿,不是杀人放火或作奸犯科的十恶不赦死刑犯,为什么在妈妈肚子里就得被判处死刑,而没有能为自己说半句话,这样不会太不公平吗?不会太霸道,又太不人道吗?地中海贫血症的病患,除了要每月定期输血及每天排铁外,完全对社会没有构成一丝一毫的伤害,何况地中海贫血症病患,不会传染,也没有任何残障,可以完全和正常人一样地上学上班,为社会奉献,为公众服务。这样的人,为什么连降生人间的权利都没有呢?
  圣经说:“每个人都是天主的精心杰作,而且每个人的诞生,都有他不能被取代的特殊理由,有他的神圣任务与使命。”又说:“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杀人,也都没有权利替别人决定生死。”
  我自己是应该被筛检掉的中度地中海贫血症病患。我妈坚持不人工流产,不打胎,才干辛万苦保住我这条小命。我从出生不满周岁便开始靠输进外人的血而活。但我相信,我六十二年间的努力,对国家社会而言,值得这些输进我体内的血,也值得那些昂贵的排铁剂。
  我有完整的学历,也有十分安定的职业和事业。我有幸福的家庭和五名健康健全的优秀儿女。说真的,比正常人逊色。我很不能理解,像我们这种地中海贫血症的胎儿,为什么没有降生人间的权利?又为什么在妈妈的肚子里就要被处死?
  您们不觉得我们冤死得太无辜吗?您们不会太霸道、太不人道吗?您们实在太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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