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海不算太高的嗓音 两手往胸前的护巾上一擦

不许丢下我

　　左右左，海蓝之梦【连载二】

　　文/陌园清

　　 梦再美好，那永远都是梦，梦是虚幻的精神产物。在梦里茹海和钱月兰可以吃的很好喝的很好，可以住在四室一厅的楼房里，可以不为开春的肥料钱而发愁，还可以带着茹晓菲去新马泰游玩，可以不再抓着茹晓菲的小手坐在地埂上欣赏满面尘垢的村庄，可以… …。但是梦最终要在茹海睡醒时破碎，等梦碎了，茹海还是那个穿一身破烂的衣服，灰头土脸的茹海，妻子的呢子衣服依旧很破烂，很肥很宽，让本身苗条的钱月兰变得臃肿不堪，明年开春的肥料钱依旧没有着落。从不吸烟的茹海，开始学着吸烟了，在卷烟乳白的雾气里，他又蹲坐成一尊佛，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天下芸芸众生。

　　钱月兰和茹海是同村的，小时候茹海笑话钱月兰不能站着尿尿，钱月兰甩两小辫子不以为然的继续肯吃她可口的洋芋蛋子。让茹海没有想到的是眼皮子一眨，曾经那个不能站着尿尿的钱月兰竟成了他地地道道的婆姨（西北人对媳妇的称呼），一个能开口就是儒雅之气的婆姨，这是和其他婆姨最大的不同。论学历茹海比钱月兰要高一级，但是在茹海的眼里她的婆姨就是一个标准的知识青年。唯一值得遗憾的是钱月兰跟一个没有家底的一贫如洗的农民结了婚。看着钱月兰乌黑的头发，茹海脑门“嗡”的一响，猛得站起身来，“噗”的吐出了含在嘴里的一截烟屁股，兴奋地冲到钱月兰跟前。

　　“月兰，我从你头发里找到了一条生财的路子！”茹海卖起了关子。

　　茹海不算太高的嗓音，这一次就如一声厉雷从云缝里直直劈在了钱月兰的头顶，一时间钱月兰不知东西南北了，但这一劈，她没有使她丧命更不会感觉疼痛，给她的是一种解脱的感觉，仿佛她一直被困在一个孤岛上，有一天，她正在埋头苦思时，一个划着船的年轻人远远的向她喊了一声，那声音虽然很低，很远，但是她不再绝望了她终于解脱了。放下手里端着的瓷碗，诧异的问茹海：“是真的吗，有人要收头发了，那你赶快取剪刀把我这些头发都割了，反正它还能再长！”

　　没等茹海开口她又补了一句“你去跟人家讨讨价，咱别亏了！”。

　　这些听得茹海哈哈地笑了起来，钱月兰有些生气地说：“人家说话你有啥好笑的，这么快就闲我唠叨了！”。

　　茹海像个小孩一样阴阳怪气地说：“哪会呢，我的知青媳妇，你先别急着剪你的头发，等我慢慢给你说！”。

　　钱月兰正在和面她一手在面盆里和面一手端着盛有咸盐水的瓷碗有些急躁地说：“有啥你就说吧，没看我正忙吗，那不剪我头发卖，我头发里哪来的财路？”，很显然钱月兰对茹海的那句话充满怀疑，脑海中翻覆着：那个手握长篙的年轻小伙子真的会划船救我走出孤岛吗？她翻覆追问自己。

　　茹海捋了捋衣服上的折痕，很认真的对钱月兰说：“你还记得咱小时候去东山放羊吗？”

　　“记得啊，这咋能忘了，但是放羊咋就和我头发联系在了一块儿？”

　　“那你记得咱爹妈让我们放亮眼睛在山披上捡头发菜吗？”

　　钱月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那只沾有面粉的手洗净了，两手往胸前的护巾上一擦，说：“记得，那个时候我捡得最多，好点的菜一斤要卖100块钱呢，都说比黄金还贵呢！”

　　茹海绕了半天圈子终于让钱月兰绕了出来，很舒服地出了一口长气说：“那我咋听说西山下的小土丘上头发菜都多的用耙子抓呢，打明儿起我就去西山底下挖金子去！”，茹海想的很甜美，就像是他又梦见了他的那片蓝色的海洋，海浪卷起软软的浪花为他做越冬的棉袄。

　　钱月兰一边将活好的面切成长块，然后拿起一块面，双手轻轻一拉一条白白的面条就白练一样在她眼前舞动，又一边又对茹海说：“我咋听人家说，去年有好几个人连车带人都掉进了谷里，那谷很深掉进去一辈子就搭进去了，他们都是去捡头发菜的，并且听活着回来的人说西山里有一群饿狼，一个个比啥都凶残！”，还没等钱月兰把后面更恐怖的事儿叙述完，茹海当机就截断了钱月兰的“危”语，很恼火地说：“你们婆娘嘴咋这么阴毒，你是盼着我往阴沟里掉，让狼吃是吧！”

　　钱月兰也不是吃素的，气急败坏地冲出门去说：“我还不是为你这个狗日的好，我是给你提个醒，让你多活几天，我不可能前脚刚踏进你们茹家后脚还没上来就等着做个寡妇吧？”

　　茹海心里知道钱月兰是在心疼他才那么说的，捡起了那会吐出的烟屁股重新放在嘴里，将心底的火气统统压在了肚里。

　　那天，天空被一层薄薄的云罩着，天空不再是往常那样蔚蓝，那层白云像一层白色的泡沫紧紧覆盖着天空，太阳也被盖在了云层下面，阳光透过云层像一根根银针，一个劲地冲向西北部这个小小的村庄。茹海站在土屋前的小院子里，隐隐感觉皮肤不再出汗，而是一阵剧烈的疼痛，那是从云里飞来的银针，一根根扎进了他的头顶他的肩膀他的脸上。这时钱月兰又回到屋里，开始烧起了火炉，炉上放一口铝锅，锅里填了水，锅底的柴火在炉膛里开始呼吸了，他们吐出的黄色火苗将整个锅底拥抱，像是多久没有见过面的情侣，那热情不得不让锅里的水一个劲的咕嘟。钱月兰看着锅里的水吹着水泡，可是每个水泡的生命太短了，还没来得及看它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时它已经让其他的水泡挤破了肚。这些水泡就像是茹海心里的头发菜愿望，好不容易冒个泡就让钱月兰的一堆“危”语给挤破了。可茹海心里的头发菜不止那一根，有很多，多的就像是锅里的开水泡，一个没了另一个又上来里，只要他的热情在，还愁水锅不发泡，因此他自个在心里打起了气，这一来让他信心十足。开始嬉皮笑脸地对钱月兰说：“媳妇，刚才是我不对，别在意啊，我这不是急的弄点钱吗，那也是为你好，你到我家还没有一个月就让你为了这些事情发愁，我心里也难受，刚才你说那些话也是心疼我，你别再生我气了行吗？”，说着他上前抱住了钱月兰的腰，这个美妙的动作给了钱月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感，比在炕上干的那点事要幸福好多倍，炕上那事，在钱月兰眼里就像是公羊上了母羊，不多一会没了激情，说没就没了，是纯粹的动物性动作。而这个动作，才是充满人文情怀的，这让她感受到了知青们谈恋爱时真正的感觉。那一刻茹海划着小船来到了孤岛跟前，而钱月兰伸手摸着船舷，就像是摸着自己的男人入神。

　　两个人吃过饭，茹海看着钱月兰把所有的家当都收拾完毕，张开了湿润的嘴巴说：“月兰，我觉得还是捡头发菜好，你听那些掉谷里的都是些莽士，他们哪能和我比，是吧？”，说着拍拍自己的肚皮，一是显示自己有信心去西山挖他的金子去，一是给钱月兰心里搪塞点棉花，他吃饱了，因为家里粮少面少，钱月兰做饭时不敢多做，怕浪费了。所以每次都做一点，做的少了又怕饿了茹海。但茹海每次真实的情况是没吃饱，那点饭对他来说只能填个肚角，哪能满足一个21岁的男人的食量，可他也为了省粮省面，只能拍着空肚皮说饱了。

　　钱月兰有些忧愁地说：“那你就真的去了，啥时候去呢，况且你就凭两条腿走路那得多长时间，人家都骑自行车，可咱家没那行当。”，说完转过头避开茹海的眼睛，显然她有些辛酸了，女人的辛酸从古至今只有用泪水化解了，好像没有别的办法来表达和化解，钱月兰也想用别的办法来表达，可思来想去，哭最好不过了。

　　“我明个就走，你给我多烙几个干粮，给我准备件棉袄，自行车我去问我爹要去，他那里有，反正也没人会骑。”说完，茹海手里搓着一条棉线绳，用嘴还咬住一截，这样就不用再搭人手了。茹海等着钱月兰回话呢，可等了半天就是没有吱个声。转过头，钱月兰脸上堆满了泪珠儿，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下滚动，滚下去的泪珠子在土地皮上碎成了几瓣，而那几瓣落在地上立刻就渗进土里。看着钱月兰哭，茹海心里明白哭的原因，他没有上前去哄，只是揽起钱月兰的衣襟帮她擦去那些珍珠般得泪珠子。茹海一手按在地上一手扳着炕沿，从地上缓缓升起，像那些老态龙钟的老汉一样。

　　当生活真正属于自己时，即使你以前多么幼稚，多么脆弱，多么承担不了责任或者多么娇气。它都会强迫你卸掉那些看起来丑陋的幼稚、稚嫩和娇弱，硬是给你披一件自立坚强的外衣，时间长了你也会不自觉地在心里刻下自立坚强的字样。这是茹海分家后的心里感受，他不在是以前那个承担不了任何责任的茹海，现在的茹海是一个有着独立家庭的坚强的成熟型男人。

　　茹海看着蒙着云的天空，不再感觉皮肤疼痛，他看到了绵阳眼里的蓝色，满天空都飞舞着那种蓝色，挥挥洒洒像潮水，又一次卷起白色的海浪，浪尖像钱月兰伸长的嘴巴，在被窝里亲吻他黑红的脸庞。茹海这次是去他爹院里借自行车去，很快，他便进了他爹的屋子。他爹的屋子跟窑洞一样乌黑，屋子很小，和分给茹海的差不多，只是他爹的这间屋子窗户出奇的小，不是当时是咋设计的。微弱的光线照在屋里似乎满足不了这个还算大点的空间，屋里依旧黑暗，一进屋，首先看到的是两双明晃晃的眼珠子，一双是他爹的一双是他老母亲的。自打茹海结婚分家后，他爹妈就从没过问一下两个新人生活如何，茹海没有怨言，因为他爹妈的冷漠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对于他爹妈的冷漠，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不过听一个接生婆说过，他妈把他生下来一听是个娃子（西北人对男孩的称呼），他爹带他妈当即就嚎了起来，说什么命苦啊什么的。

　　茹海生下来是个娃子，这本身没有错，他也不想让他爹妈把他生成个娃子，如果当初他是个丫头，或许现在他爹妈不知把她都疼到天上的哪个角落里了。可他偏偏就是个娃子，错就错在他爹妈没个让丫头伺候的命，可是他爹妈偏偏把错全包在了他的头上，从小冷冷淡淡，就像是从荒地里捡的一样。可茹海可是个知足的人，他认为他没有被他爹妈饿死都已经够好了，如今又替他张罗了一个媳妇，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不过给她张罗媳妇的事，本不是两个老人要想的，可是他们祖上没有光棍的传统，不能就从他爹这一辈破了规矩，实在无奈，茹海就有了钱月兰那个知青一样富有文化底蕴的媳妇。

　　看着两个老人家的眼睛，他还看到，屋里的黑暗趴伏在老人脸上深深的褶皱，屋里很冷清，除去一个大炕没别的。茹海他爹看着茹海站在门口便说：“站着跟个桩似的，咋不进屋。”，茹海像是个陌生人似的，跺着脚进了屋，他爹又说：“有事要说吗，是不是觉得分家把你分冤屈了？”，茹海赶紧上前说：“没有，挺好的，我还得谢谢你和妈你们给我一个家。”，他爹盘坐在炕上，揭开那扇小窗户，伸长了嘴“噗”的一声，向窗外吐了一口浓浓的痰，转过头用手将沾在嘴唇上的痰丝擦去，顿时感觉空气都清新了好多，张开那张像瘪猪皮一样满是皱纹的嘴巴说：“还算你小子有良心，今儿嘴咋跟吃了蜜蜂屁股似的，有啥事吗？”，茹海这才放心地说：“爹， 你看我这刚结婚手头也没个运转的钱，我想去西山捡头发菜卖点钱，走着过去赶到西山底下就入冬了，就白去了，你老能不能把那辆库房里的自行车借我当个坐程，你看这行吗？”，没等他爹开口，坐在他爹一旁的母亲开始发威了：“你还嫌糟蹋人不够啊，当初老娘为了生你个牛犊子差点要了老娘的命，现在看着我活着不死你又瞅准那自行车了，你是不把它葬送了你心里难受是吧！！！”，听着自己的亲母亲说出这样的话，他心中的海不再是往日里平静得可以让他枕着睡觉的那片海洋了，此时海浪卷起趴在海床上的海水足足有万丈之高，高挺的海浪上了海滩，浪尖像一块巨石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就拍在距离海滩不远的村庄，一下树木被劈成两半，房屋连人一起被跌下的浪尖砸进泥土里，站在海滩上看海的茹海没有躲闪，奇怪的是海水没有将他吞噬，他转身向海滩远处看去，看见树木连根拔起，看见房屋一时间被水浪击垮，耳朵里充斥着村民无奈地哭喊声。 他看着这一切恨叹天下苍生竟然被这平日里看着温顺的水给说惨杀就惨杀了，就像平日里他不怎么说话的母亲，就凭那句话足够让他死回了。他母亲的那句话像一颗炸弹爆炸在茹海肚子里，他疼痛难忍，欲哭又无泪，想说点什么可嗓门也一阵剧痛，什么话都不能说，站在地上的茹海只好无声地转过头走出门外，到了门外，茹海的泪水一下泉涌而处，因为他在最绝望的时刻，他的亲爹亲妈依旧如此冷漠，那是怎样的心情体验，茹海似乎最清楚了。

　　茹海像一只被丢弃的绵羊，一个人坐在村东头那个最高的田埂上，任由夕阳的金辉爬上快要发霉的发，那些夕辉又像涓涓的溪流缓缓从草丛中流下来流在沾满黄土的脸上，又从脸上顺着脖子沾满衣服和裤子，那一刻茹海不再有同龄人所拥有的狂热和无知，那一刻他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生活，生活就是捏着你的喉咙仍要求让你活下去的一个你无法抵抗的巨人。太阳缓缓滚下西山，那一刻他看到生命的长度，那一刻他明白了许多。呆着家里的钱月兰已经将十几个锅盖大小的锅盔烙好，并报上废报纸整齐地装在了一个大的褡裢里。开始张罗着做晚饭了，茹海是早晨出门的，去他爹家也不远，用她的话说：腿一伸就进了门，既然这么近的距离到现在还不见个人影，心里想着要上要不上总得给她个话，总好想办法。她没有生火炉，张腿就去了茹海爹妈的院里，隔着院墙看到了茹海大哥家的院落，正西面两间上房小小的窗户像是两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毫无生机的眼睛，她甚至猜测那两颗眼睛过不了多久就该闭上了。和上房紧挨着是坐落在北面的两间耳房，那两间房看了让人心头顿时生起了一点儿活人的气息，这两间房屋船户和还算大了足足有3个平米，墙壁刷上了白色的石灰，崭新的像是一件新衣服。钱月兰来不及享受这里唯一的美好的视觉大餐，只好推开一扇低矮的用芨芨草编织的草门径直去了茹海爹妈住的上房，房门是开的，太阳都落山了，西面的房屋更加漆黑了，比刷了漆都要黑上那么几倍，还没进去她的后背就已经挂起了阵阵凉风，那股凉风足以让碧绿的杨树叶一下颓唐到橙黄的境界。硬着头皮让脚步放缓，扶着左右的门边将投身进去，她什么都没看清，只看到了浓浓的纹丝不动的黑色，那是一种深入发质的黑色，不能自由地同门外的光明交换的黑色。钱月兰轻轻的叫了声：“爹——妈——你们在吗？”，那会茹海爹妈早早的就躺在炕上打呼噜了，但老人的瞌睡似乎很轻，有个风吹草动的他都能立刻停止雷鸣般得呼声，趿拉上鞋出来看看动静，茹海的母亲做起身来披上褂子，想挺直腰板，可那弓一样的身子骨不会随她愿了，任她如何坚持，那张弓依旧是弓的姿势，就像茹海心里如何坚持他的母亲不会说出那般伤人心的话语，但事实是已经说了，并且他被那句话远远地抛在了一个暗无天日的高深的洞底，再也不会有力量和勇气走出这深不可测的洞穴。钱月兰听到茹海母亲起身时骨节“叭叭”作响的声音，意识到屋里有人在，就胆怯地进了屋，摸着门口的棉线灯绳，轻轻一拉，一盏15瓦的灯泡萤火虫一样发起了微弱的光芒，灯泡上裹着一层厚厚的苍蝇粪便，让本来就昏暗的灯光更加微弱了，像奄奄一息的火焰，即使无法体察的一点儿风也能使它熄灭。钱月兰向屋子四周迅速扫视一圈，只看见两个老人在炕上，一个坐着，一个还平平躺着，看起来已经没有了生命，屋子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无不充满着恐怖的气息，这让钱月兰心里颤颤的，很轻的对茹海母亲说：“妈，茹海来这儿了吗，他从早晨出来说来你这儿，可这会连个人影都没有，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说完钱月兰像个丫鬟双手攥在一起，放在裤裆上边的靠近肚脐的地方，茹海母亲像秋天霜打的茄子一样很疲软，皱皱巴巴又像一团捏皱的纸，毫无精神地说：“那个糊涂鬼自从结了婚哪还记得起有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我们老了也管不了了，夜不能说人家了，我们也不想管了，管不动了，人家是死是活和我们两个老骨头也没屁点关系了。”说着，茹海母亲就一阵子咳嗽，咳嗽发自肺部，再嘴里出来唾沫星子一个劲的在昏黄的小屋里飞舞着，像初冬的雪末一般，沾满初冬西伯利亚的寒气，唾沫星子飞在了钱月兰额头，唾沫星子一个个很准确地飞进了钱月兰的眼里，那一刻唾沫星子就仿佛是辣椒末飞进她的眼里，泪水忍不住由泪腺出发，分布在她红润的脸庞上。

　　钱月兰抬起胳膊用袖口抹抹脸上的泪珠子，犹豫地说：“爹——妈——茹海他——既然不在那我就——走了，你老好好休息，刚才打扰了。”说完，钱月兰迅速扭过头准备要走。茹海他爹嘶哑的嗓门里终于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像是用纸板在水泥地板上刷一样发出的干涩和嘶哑的声响，“出去了把灯泡子拉了，门也给我们关上了。”，钱月兰顿了顿没有回头，说：“爹你和妈吃过了吗，没吃我那儿一会就给你们端过来。”，昏黄的光源处，一群长着细长透明翅膀的蛾子使足劲一次又一次碰撞乌黑的灯泡，“飞蛾扑火”这个词语像流星一样划过她的脑门，如果那个灯泡是一堆火，那么那些漂亮的舞女们一定会烧死在里面，并且死得很壮烈，至少死得比茹海爹妈要壮烈许多。

　　茹海爹妈没有飞蛾美丽的翅膀，也没有扑火的勇气，只是庸庸碌碌稀里糊涂的生活在这样一个比窑洞都要漆黑的屋子，从年轻如火的岁数，到了现在快要入黄土的境地，除了种地除了守在黑屋子里享受黑暗，他们没有别的更大的胸襟，这让钱月兰看到了茹海爸妈可悲的一生。

　　茹海母亲用微弱的声音对钱月兰说：“我们还没轮到让你们来养活，养活你们就够了！”说罢就又躺下，她没办法平躺，就侧着身子尖尖的屁股顶在茹海他爹的腰上，还没等钱月兰出门，她就听见了雷鸣般的呼声，像此起彼伏的潮水。听着他们激情的睡眠，钱月兰很低靡的样子回过头又看了一眼两个老人，把灯绳轻轻一拉，屋子瞬间就被黑暗吞噬的一干二净，顺手关上门，她离开了那个黑暗的窑洞，在那个没有任何活力的窑里，她的身体快要被冰冻，她的心里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钱月兰没有找到茹海，她想起了田间的地埂，她非常肯定的说：“他一定去了那里！”，说罢就朝地埂奔去了，那时夕阳虽然掉进了西山背后，但西边依旧释放出橘红色，这给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填了几分宁静和安详，像一条老狗安静且安详地躺在狗窝里静享晚年。茹海还坐在山头上，屁股着地，双腿盘坐，两手放在大腿上，很入神的向很远很远的西山望去。似乎又看见了他的海，可那是是一片随时都爆发灾难的海洋，绵羊眼睛里那层淡淡的忧伤此时已经化为愤怒，愤怒的潮水能摧毁一整个村庄，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立刻就远离他的妻子他的儿女。茹海怎么也想不通他心里的海居然是一片潜伏着杀机的海。

　　钱月兰站在距离那地埂不远处的一条土路上，路在地埂西面，地埂很高像一个高大的汉子站在那里，而那条土路就像从汉子下面的生殖器喷射出的一股尿，尿落在地上变成一道痕迹，那痕迹便是钱月兰脚底下的土路。在钱月兰眼里那条土路比农村的生活要有激情，至少每天还会有人来走走看看它，抑或是，一叫踏下去路上那层厚厚的汤汤土会很激情地从你鞋底放出一股尘雾，但是现在的境况是：农家屋子里除了自家人走走或是家里的羊羔早出晚归之外，再也没有人来家里造访，更不会一脚下去那么激情，现在的农家院是冷冷清清相对独立的王国，即使你门户再开放也不会有人来光临。在钱月兰眼里这个村庄是一条晚年的狼狗。钱月兰远远看见了蹲坐在地埂上的茹海，她赤红的眼睛里浓浓的一股热流像发泄的山洪冲向那个毫无生气的村庄，她真想那洪流能毁这个村庄，可它的力量太过单薄，怎能又冲毁这样一个丧失活力的村庄，想着想着她更加忧伤了。

　　西边的晚霞也渐渐隐没在从西山顶上滚下的黑流，茹海还算年轻的面庞也变得模糊不堪了，钱月兰这才上前叫茹海回家。虽然茹海父母说茹海没有到过他家，但是看到茹海的那个神情，她猜到茹海去了，但没有收获到自己想要的。茹海的那颗心仿佛就放在钱月兰的手心，它什么时候重什么时候轻她都一清二楚。她很费力地上了地埂，到了茹海身边也坐了下来，她并没着急让茹海回家而是对茹海说：“你个大男人一个人跑到这里干啥，也不回家跟我大声招呼！”，茹海还是佛一样纹丝不动，只是最轻轻动了动对钱月兰说：“月兰，我难受，我的心已经随那日头掉到西山后头了！”，茹海高高的颧骨像是两座大山，钱月兰意识到茹海原来这般干瘦，有些心酸的说：“我个女人都不愁，你愁个啥，亏现在还没个娃娃，要是有个娃娃那你还不该让我要饭去，我爹说过车道山前必有路，事情到了跟前总有个解决的办法，不就是个自行车吗！”，这些话让茹海越来越相信她的月兰更是个知青了，说的句句话都带有几分书香文气，一下这尊佛成了有血有肉的茹海，茹海的快速的转变让钱月兰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茹海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伸手抓住钱月兰的手将钱月兰从地上拉起，钱月兰也拍拍屁股上的土，对茹海说：“我二哥家有一辆掉了车闸的自行车，我拿来你收拾收拾就可以骑了，你看行不？”，听到这个茹海一下从那个有血有肉的茹海又变成了小说里他将来的女婿姜雨晨一样的充满活力的小青年，转身将站着的钱月兰抱起。他的一只胳膊在钱月兰的后背一只在钱月兰的腿弯处，钱月兰本能的用两只胳膊搂住了茹海的脖颈，两个人就这样从田埂上下来走在了那条尿痕上。

　　茹海到了大门口才将钱月兰放在地上，幸亏天黑没人看见，要不是钱月兰以后就不能见人了。纵使被人看见钱月兰她心里比谁都要甜蜜。进屋后，钱月兰迅速为茹海做好了晚饭，给茹海盛在碗里后，看到茹海端上了饭碗，她才出去去了她二哥家。过了两个时辰钱月兰推一辆沾满灰尘的自行车放在了院里，茹海听见自行车放在院里的声音就像他刚娶钱月兰一样，听见钱月兰的脚步声进了自家院子，他一下冲出门房，对钱月兰说：“我的媳妇怎能自己进我家屋子呢，来让我抱着进吧！”，说完，就将钱月兰抱在了怀里。现在他真想冲出去把那辆自行车抱在怀里，无论那辆车多么破旧哪怕只剩下两个轱辘他依然要去抱它去吻它，他很快走出门房，借着院里的星光看到了那辆自行车，钱月兰用袖子拍打着车上的尘土，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这下茹海就可以放心地去西山下了，可不能让茹海一个人去西山，茹海说：“我去问一下我那几个一起玩大的哥们，他们之前说要去呢，我去问问去，我把饭给你盛在碗里放在炉上了。”，钱月兰说：“那你快去吧，饭我给你留着，我在我二哥家吃了才回来。”，说完进屋了，茹海飞奔着去约他那你个哥们了。黑暗里那辆自行车光洁的车把，在星光下锃亮锃亮，像天上的星星落在了车把上闪闪的，想要逗钱月兰笑笑。可那晚钱月兰怎么也笑不出来，哪怕就一个小小的微笑。

　　头发菜如一根救命稻草紧紧系在茹海的喉咙上，虽然那会带来身体的剧痛，但那刺入心肺的疼痛在到达心灵的底部融化成了一汪蜜水，其中的甜蜜又让茹海走出痛苦的沟谷，沉浸在了未来的甜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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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月兰抬起胳膊用袖口抹抹脸上的泪珠子，犹豫地说：“爹——妈——茹海他——既然不在那我就——走了，你老好好休息，刚才打扰了。”说完，钱月兰迅速扭过头准备要走。茹海他爹嘶哑的嗓门里终于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像是用纸板在水泥地板上刷一样发出的干涩和嘶哑的声响，“出去了把灯泡子拉了，门也给我们关上了。”，钱月兰顿了顿没有回头，说：“爹你和妈吃过了吗，没吃我那儿一会就给你们端过来。”，昏黄的光源处，一群长着细长透明翅膀的蛾子使足劲一次又一次碰撞乌黑的灯泡，“飞蛾扑火”这个词语像流星一样划过她的脑门，如果那个灯泡是一堆火，那么那些漂亮的舞女们一定会烧死在里面，并且死得很壮烈，至少死得比茹海爹妈要壮烈许多。